她一定觉得我吃得很香。是啊,我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我看见那些绿绿的菜叶,我看见了白色的米混合着油亮亮的汤…我往嘴里不停的扒,我忘记了烫。
我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像是饿了,又没饿,说没饿呢,眼光又一直没有移开过我的碗…我知道,我纯粹就为了吃下去,完成一天中最常见的任务。我想起了以前,想起了我的初中生活。那一年多,我吃的饭跟今天的是一个味道的。那时候爸爸回到了老家,挣钱还为我妈治病欠下的债。我妈在外地陪我上学。
说是陪我上学,倒不如说是我陪我妈养病。
我妈在我眼里是一个既勤快又懒懒得出奇的女人。
说她勤快,她可以做到夏天天刚亮就起来给三五十只家禽搅猪草;可以做到冬天再冷都用手剁猪草剁的非常细;可以做到无论多晚只要想到了,立马翻身起来清洗她心爱的麻将牌…说她懒,她又真的很懒。她可以懒到很多天都不洗一次头发;她可以懒到打一整天麻将不去吃一口饭;可以懒到下了麻将桌家里有啥吃啥,啥都没有这顿就不吃…
我妈在我眼里是一个又吝啬又大方的女人。
说她吝啬,她真的好吝啬。我年初中那几年,家里最多的就是榨菜和土豆。结合她又懒又勤快的特点,所以我放学回来她一定还在麻将桌上忙到懒得回家,此时我只有先吃一吃炸洋芋;她真的好吝啬。那时候家里电饭煲坏了她没有钱买(也不是真的没有钱,只是说起置办家什的话她就觉得自己“两个兜子一样重”),所以我们一直吃着炸洋芋配榨菜。她又很大方。她的衣服挂满了哥哥嫂嫂的大柜、挂满了她自己的大柜。她总是买了又买还不停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着:最后一件了,我过年都不买了!她很大方,她每次输了很多也无所谓,并且还不忘用自己的例子来开导别人——“钱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输了就输了,打麻将就是这样,有输就有赢。”别人听了觉得她说得很好,说的很到位,还不忘夸她是个开明的人。对于这样她很开心,总自豪于自己如此明事理,这样,她总是能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家继续等我炸好洋芋,蘸着辣椒就是一顿,有时候我也总分不清她那天输还是赢。碰着吃炸洋芋但家里没有辣椒了她也能很乐观地对待,随手从台子上把盐拿出来拌拌,依旧吃得很开心,用她的话来说:蘸着辣椒是它,蘸着盐也是它,总不会变肉!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一直和我妈在一起生活,那时候每天最怕的就是放学。中午还好,回家她还是在的,门还是开着的,门开着就不会饿,下午就比较怕,家里门关了,进不去了,又不知道去哪个麻将馆找她好,而且她可能已经在麻将馆吃过了。
为什么怕?那时候生意做不下去了、门面转给别人了,跟着妈妈暂住在了苗子窝(当地人都这样叫,在我的感受中他们就像是很外很外的外地人,尽管打开他们的户口簿会发现他们才是本地的)的五十块一个月的小平房里。小平房在街道的背面。这个城市就是这样,高高低低的楼越修越多,却就是不连着,一栋栋交错着,所以永远都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当街道上的路灯都亮起来了,当麻将馆的饭菜都端出来了,街道的背面还是乌漆麻黑的一片,什么也没有,或许是有着什么的,但什么也看不见,也没人看。那平房里面仅有几个扎着大花辫子的女人和几个围着炉子等烤洋芋熟的小苗子,没有男性。男人们要晚点才会回来,他们还在某个挂着“回收废品”的牌子的门面外跟回收的老板扯清自己那三毛两毛的帐。
我是有晚自习的。等我下了晚课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通往小平房的那个通道口等着,或许一会儿有人进去,我也就一块儿了。我单独一个人是不会进去的,因为里面黑、因为我怕黑,本来我不怕的黑,但是通往小平房的那段路太有特色了——它夹在两栋楼的中间,路的两边有很多油叽叽的垃圾袋、还长了很多黑草。那草本来不是黑的,但总是能全身沾染上水凼里的黑浆,阴干了又沾上沾上又阴干…反反复复得多了也就黑了心了。那中间可以供人走的路被摩托车、三轮车压坏了,翻出了黑的黄的泥沙,下过雨,这泥沾了水湿湿的,踩上去滑滑的…再加上整个通道乌漆麻黑的,愈加让我觉得恶心。哎,也可能黑并不可怕,我想多了就怕了而已。
有一天我壮着胆子独自一人背着书包就往里冲。路是湿的,可是那天根本没下雨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路却湿了。当我已经冲过了三分一了,却恍惚看见了地上有东西忽闪忽闪的。我站住了它也不闪了,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洼里,虽然有时候会轻轻地左右晃动一下,但隔一会儿就不动了。我自己是很清楚的,这条又黑又长的路,白天都得靠那“一线天”漏出的光丝来照明方向,晚上更别指望什么光亮不光亮。感觉到不对劲了我转身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忍着不许自己喊出声音。
那天我一直跑,跑得顾不上我的鞋有没有踩到泥巴、顾不上我的裤脚有没有溅上什么泥花花、更顾不上去捡起掉下去的那包香香的纸巾——其实我是矛盾的,就算给我机会,我也不会去捡起它——它已经被那些泥汤浸泡过,已经不再是一包纸,它只是一包垃圾。就在我顾前不顾后,顾了左没顾上右地跑出通道口时,我听到身后传来的爽朗的笑声——那几声笑好清晰、好质朴。我抬头一看,那是几个孩子,手里拿着发光的玩具,对着他们窗台下的烂路挥舞着。他们一边看着水洼里那些跳跃的光圈,一边因此发出“咯咯”的笑声。那些声音从上飘到下,全都飘到我的耳朵里、飘到我心里、在心里开了出了红的黑的白的绿的花…他们好天真,好浪漫。我一时间找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他们嬉耍起的可爱模样了。奇怪的是,他们那么天真却没有打动我的心,反而刚才在我心里开出的那些花,竟止不住飞出我的眼眶。就在那天,他们笑了,我哭了。
我再也没有独自踏入过那条通往我家的路,因为我怕黑了。我更愿意去麻将馆找我妈——去找我妈,我也怕,因为我不知道她是输了是赢了。倘若赢了还好,她心里保准开了花,我就算不能立即回家,至少可以拿着钱去吃点东西等她。倘若她输了,那就比较糟糕。遇到她已经下桌子了就还好,听她跟别人讲些别把钱看得太重的哲理,听她讲够了、别人听够了,也就跟我回去了。到了家吃着炸洋芋下榨菜,依旧很开心。要是遇上她又没下桌又正输着…那么那天就别想回去了,除非牌桌子上有人要走,不然就等吧。碰上这种情况,我什么话也不能讲,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会成为我妈嘴里冲了她牌的话柄。等她打够了、输光了,回到家里,大家一言不发,她吃着炸洋芋、夹着碗里的榨菜,睡一觉也就好了。
现在我还常常想起初中那几年过的日子,想到就会想哭。哭,不是哭自己过得有多差,而是希望再来一次,总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改变什么。现在我已经工作了,今天单位刚放假就回到了家里。妈妈刚下麻将桌,锅里煮了饭,我知道很快就可以吃了。
她还是那么懒,家里最多的还是那样菜。
开吃了——榨菜、汤泡饭。泡饭的汤面上浮着一颗一颗的油圈,光是盯着那些油圈,我就饱了。我盯饱了,饱到无聊、饱到开始回忆起我初中时跟着我妈过的那几年、回忆起那几年吃的最多的就是榨菜和汤泡饭,以及炸洋芋、回忆起那条黑黑长长湿湿滑滑的通道、回忆起在地面的水洼里来回晃动的光圈……回忆着回忆着,我发现那些光圈就像这碗中的油圈一样亮。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自己饿了,我想把它们都吃下去。我想把榨菜放在嘴里嚼得稀碎、我想把碗里的油混合着饭都咽到肚子里、尤其想到最后我会把这一切都拉出来我就很开心。
看见了吗?我并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扒饭扒一半了,我脑子里响起了那些可爱的孩子发出的爽朗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在我脑子里变成了啦啦队助威声。于是我加快了扒饭的速度——扒了又扒,扒了又扒…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清晰,我都快要被这波笑浪淹没了。我不,我没有,我还能改变!于是我又加快了扒饭的速度,最后还喝尽了碗里的汤水,站起身问我妈——“还有没有?”
我那天一直想吃,一直想咽,我觉得我自己正在改变着什么。最后我很撑,很饱,我妈认为我吃得很开心。我确实挺开心的,如果我能力足够大,我还会再吃下去,似乎这样就可以改变得更多。反正最后全部都会被我拉出来,它们最后都会顺着水沟一路的漂啊漂,摇啊摇。
(文/阿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