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傍晚时分，日头落下去了，只留下丝丝红晕在天边。
这时候，太爷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庄西边的玉米地里回来，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从肩上取下铁锨，立到门边的墙上，从院子前面的鸡窝里卡（qiǎ）了一小捆劈好的柴火，开始生起了一架生铁铸的圆盘凹底三脚浅口火盆，盆边是三寸宽的盆沿，盆上沿盆边搁着一只三脚铁圈。我抬头仔细看了看太爷的脸，额头上有几丝皱纹，黑黢黢的脸上鼻梁挺得老高，他的鼻梁上有一道伤痕，据太爷说，那是他有一次割麦不小心被镰刀划伤的。我又观察了他的手，那是两只饱经沧桑的手啊！手背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痂，由于干活，风吹裂开了口子，血沿着口子往外流了出来；手心也长了茧子，看不清掌纹。我心里难过起来，
“太爷，我给您用布条包起来吧。”
“不用了，我已经习惯了，不疼了。”
这时，火盆中的火已经着（zháo）得旺了，太爷往火盆中添了一块大的木柴，又放上铁丝挽成的火圈，我在pià子（一个铁皮卷成的像两个半锥体倒扣在一起的尖嘴的盛水容器）里舀满了水，太爷搭上茶罐，用三根手指揪出了一撮茶叶儿，在手心里挼（ruá）了一下，放到了茶罐里。我取来白瓷茶盅儿，放上两颗儿冰糖，只见太爷的茶盅里有一圈棕黄的茶釉子，不用想都知道这个茶盅儿他用了几十年了。我坐到太爷旁边，茶罐里的茶叶顶出了罐口，水汽在凸起的茶叶间窜腾，太爷并不用什么东西衬辅，只手抓起水汽氤氲被火烤得很烫的茶罐的把手，先将茶倒在一个茶盅里，小心翼翼地在地上奠了一点，然后才给茶盅里倒上了茶。茶水的颜色呈现出浓厚深酽的土黄色，竞如汤了。冰糖还没有化开，茶又苦又涩，用pià子掺水的时候，水漾在冒着蓝色火焰的木炭上，“噗呲呲”地一边冒白气，一边将炭上白色的浮灰冲起来，又反落在我和太爷的头上。
茶是个好东西，茶能给人提精神，能给人缓解乏汽，而且能增进人们之间的感情，没有茶就没有生活。
也许很多人都喝茶，唯独不同的是，我们这边是煮茶喝，喝出的味道也不同。富人或成功人士喝茶，喝的是品味；普通人见面，说一句“屋里喝茶走”，喝的是气氛、感情；穷人或潦倒之人喝茶，喝的是孤独。
长大后，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离开了我们那个小村庄，逐渐地不怎么喝茶了，一是条件不允许，二是喝不出家里的味道了。但是偶尔我还是会泡杯茶喝，这时候不由得就会想起全家人坐在一起喝茶的场景。我家世居天水武山，爷爷、父亲几辈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们每天都离不开茶。差不多我们地方的人，到了二十几这个年龄，大部分就喝这个茶了，主要是早上一罐，早上的这个茶要是不喝的话，整天干活没精神，头昏，感觉到好像有些感冒，这么个症状，就是懒得干活、不想干活。嗯，一喝上一罐茶，马上这个精神就提起来了，就想干活了，再啥病都没有了，整天精精神神地干开活了。
倒茶的时候，不一下子倒满一杯，而是经由时间的历练演变自有它的一套程序。第一，茶叶一定要装得密实，第一杯祭天地神尊，那是不管怎样都不能省略的程序，第二杯才开始自饮或群饮；第二，熬煮的茶倒在白瓷茶盅里，一定不能超过一指高。
喝茶的时候要小口的吸，发出“吸溜”的声音，然后抿一抿嘴，决不能大口痛饮。一口茶一口馍馍，下着喝。以前的人呢都是油饼子下茶，有时候生活比较困难，吃不到它，但油饼子喝茶是最理想的。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富裕了，却也没有丢掉喝茶的传统。现在的人喝茶，不用火盆了，都用电炉子。首先是烤枣，枣烤得有点焦味儿，把它撕开，等水开了以后，就把枣放进去，把茶叶、枸杞、桂圆、葡萄干、冰糖依次加进去，就可以喝了。喝到六七罐的时候，就不再喝了，这时茶已经败了，败茶没有味（yu），还对胃不好。喝完茶之后，就可以各自干各自的事了。
中国文人讲究“茶道”，细腻的南方人将各种茶根据茶的特点通过沏茶、赏茶、闻茶、饮茶等不同程序排列、演绎出好多套经典的“茶道”，并美其名曰“生活艺术、茶文化”，大肆宣扬，现在“茶道”已经作为一门独特的艺术在各处流传并发扬光大。然而，我们喝的茶却不能登得大雅之堂，没有什么细致、精雅的程式性“茶道”来承载它，好像黄土的含蓄、谦逊，它不像所谓的中国“茶道”一样追求艺术的固定程序，没有规整、装饰，只是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承载着人们的情感和生活。
在黄土高原孕育下的我们，一把老青茶、一只黑茶罐、一个白瓷盅，总是让不同的人对茶的“茶道”在貌似粗俗、拙朴的程序里也有着不同的演绎，就像在那黑茶罐里翻煮的茶叶经脉，在生命的最深处镌刻着钟情于它的人的情感、生活历练的经络。茶用它的厚重陪衬着生活，不只是在阖家融融里的添附，更多的是承载着喝茶者的情愫与生活凝结。
或许，以后的我们不再喝茶，但简单而又厚重、涩苦却又温润的茶，虽无精雅，却有厚实；虽是呆板，却又随性地在拙朴里融入了饮茶者的一份情感和对生活历练的品读，让我们回味无穷。这应是真正的人生之道，茶之道！
（文/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