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迟迟不来，现在是三月中旬，外面却大雪纷飞，收音机里播着美国东部大部分学校停课停工的新闻，预告这场春雪会转化成暴风雪。
医院里不仅一切照旧，而且比平时更显热闹，护士站聚集了不少医生，他们怕午后雪越积越多，道路行驶艰难，比往常提早来查房。
我抬头从518病房的窗外望去，风裹着鹅毛般的雪花扑簌簌地飞向窗棱，窗旁坐着病人卡琳达，她一头银白的秀发，仿佛要与窗外银装素裹世界竟相斗艳。卡琳达纹丝不动地坐着，凝望雪花飘落，往日的烦躁不安，此刻完全消失了。
五层的护士医生，甚至连负责在这层打扫卫生的都熟悉卡琳达，她在518房间B床住了快一年，同房间的A床病人来了又走，更换了许多位，有的出院回家，有的转去老人院，有的甚至去世了，卡琳达依然住着同样的床位。
88岁的卡琳达一年前被邻居发现在大街上游荡，警察问她家住哪里，她说不出来。卡琳达早已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如一个无人认领的孤儿，被遗落在医院里。
吃过早饭，卡琳达通常会脱掉病号服，换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它们是偶尔来探她的熟人带来的)：翻起毛边的厚睡衣下露出粉色薄毛衣，脚上是一双磨旧的黑色宽口低跟皮鞋，她抱着一盆圣诞红立在护士站前。圣诞红的花已落尽，剩下几片新长出来的稀疏绿叶。花是去年圣诞节时，某个慈善机构捐来，送给不能回家的病人。
卡琳达每天都要在这里徘徊，对遇见的每一位护士央告：“我可以回家去吗？两个半月没有见到我姐姐了，她非常想念我，我去看看就回来，好吗？”这些话护士们听了N次，大家熟悉到都可以替她讲完，因为卡琳达患了老年痴呆,不记得她的所有亲人都远离她到另外的一个世界去了。大家只应酬她两句："好的，卡琳达。今天特别冷，你去不了，改日吧。"
卡琳达记不住分给她的护士容貌，抓住谁都请求，有时讲英文，心里着急和生起气时冒出的都是家乡话西语。单讲英语的护士说：“卡琳达，请讲英语，我听不懂。”卡琳达换了英语央求，接着又换回西语。她车轱辘式地重复表达，越说越不耐烦，最后索性抱起圣诞红朝中部的电梯间踱去。病房外的楼道每天都上演无数次的“追”剧。有人护在电梯门前，防止门打开时卡琳达乘电梯.com溜走，还有人拽着卡琳达。
一次，卡琳达不甘心，情急中像孩子似的啐了使劲拉她回去的护士一口，唾沫溅到护士的脸上。那个女护士也恼了，做出一个啐人姿态吓唬卡琳达。第二天，女护士被人告发，毫无分说地被医院解雇了。消息传开，有人拥护，说女护士的确不该这样做，有虐待病人的倾向，是不能容忍的错误。也有人反对，说处罚太严重了，卡琳达执着要走的态度会让人发疯。犯错的护士却真的永远离开了医院，卡琳达继续住她的518B床，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护士们每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陪卡琳达闲聊。卡琳达偶尔去532室，532室住着一个上呼吸机的病人，病人躺在床上不能讲话，不能进食，不能自己呼吸，一天的大多数时间病人昏昏欲睡，可她的女儿每天都来探访陪她。
有一天中午卡琳达正在电梯间前大闹，像孩子似地叉腿坐在地上，赖着不愿回自己的房间。护士只好把医院的警卫叫来，让他装成警察，大家将威逼利诱的话说尽，卡琳达依然软硬不吃。所有的人黔驴技穷时，电梯门突然打开了，走出532室病人的女儿。这个女人会讲西语，走过去和卡琳达攀谈，一边聊一边搀起她，卡琳达顺从地跟去了532室。后来，卡琳达徘徊的地方多了一处。
卡琳达继续凝望窗外，手中不停地摸索一幅镶着黑色天鹅绒相框的照片。照片是卡琳达的新宝贝，过去她没有，大概是探望的人带来的。照片是卡琳达的老年肖像，她的额头和眼尾有明显逃不过岁月的雕刻，皱纹清晰，可她的目光清明，嘴角的微笑充满自信，一个神采奕奕的老人！
雪在窗外无声无息地下，道路早就看不见了，世界白茫茫。卡琳达的生活也下着同样的雪，她的记忆一片苍白。
身边有几个同事在小声讨论卡琳达的照片。
“卡琳达很美，像明星似的，她过去的生活肯定不错。”一个同事说。
“就是现在，如果不开口，仔细端祥卡琳达的面貌，看起来还是很显年轻，不像88岁。”另一个同事补充。
护士站的秘书卡门直言快语：“哦，NO！如果上帝能让我选择，我愿意让他拿走我的青春，美丽容貌，甚至是生命，我也要换回自己的清醒头脑。”
（文/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