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身影躺在地上，衣裳上一片又一片血迹，殷红得刺眼，上下全是血腥气，呼吸极弱，胸膛起起伏伏，一动不动，似是没了知觉。
江束宽不悦抬眉，哀叹一声，若是真死在他家门口，还真是大煞风景。他怔了一秒钟，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在想什么，突然萌生了想救她的冲动，只一抬手，她便从地上缓缓托起来到了跟前，他显了身，皱眉去探她的鼻息。
小白只觉耳边有清风徐过，身上的痛苦减弱了三四分，脑中一片混乱，眼睛不觉动了动，强忍睁了眼，望着四处的山水，惊了惊，这是哪里？
她又愣着盯着这个长发微束，眸如点漆的男子，手握着一柄木剑急急刺了过去，凌厉的风划过束宽的发丝，应声而断，束宽侧身抓住她握剑的手，轻轻嗤笑一声，声音却冷冽如斯“不知好歹的女人。”
“你是谁？”小白冷冷瞪着那个可以称为救命恩人的男人，全然没有一点感谢之意，眼睛中，有星星点点的恨意。
束宽松了手，一抬袖子，木剑便直接断为两截，“我？”扬了扬唇“一个猎物，是没有资格知道我是谁的。”
小白难以置信，追问一句“猎物？”
束宽越发笑的温柔，眉目柔和，“嗯……食物啊”说完便上下打量，不满顿了顿“可惜就是瘦了点，不过，可以算意外之获吧，今晚的食物……”
小白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束宽半卧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的脸上带了阴沉之色，目光流转，最后定格在熟睡的小白脸上，一个凌厉掌风甩了过去。
小白吓到惊起，盖在身上的被子顺势滑落下去，看到束宽，不觉往后退了退，束宽被勾起了兴趣，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很不温柔地提起她的下巴，唇角得意上扬，“怕我？我还以为你是不怕地不怕的小野猫呢？”
小白望向那张脸，眼中有一种决然“想杀我，何必废话？”
束宽不屑松了手，“呵，你还不配与我打。”
小白低了头，眸子垂了下去，最后，鼓起勇气般，一字一顿地说“那，既然不杀我，也不打算放我离开，不如，收我为徒，等有一日我胜了你，就放我走。”
束宽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挥扇子，恰好遮住了微勾起的唇与得意，声音却处变不惊，倒是很平静地说“不错，有意思，我倒是期待你，胜我的样子。”
不过，小白就像是一条误入深潭的鱼，打破了千年的死寂，她跪在跟前，看不出喜悲，叫了一声师父，束宽受了礼，瞥见她单薄、瘦弱的身子，倔强地跪着，束宽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起身时顺手丢过一件女子的衣裙，淡青色，像明媚的春光潋滟。
束宽这个师父当得极散漫，玩世不恭的到处乱转，读些凡间来的话本，对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总是不屑一顾，对于小白的修炼，他总是很马虎，随随便教一点练气掐诀，整日带着小徒儿在山上乱碰，无聊时施个幻术去人间转，回来时在带些可爱的玩意儿，吃食儿，什么珠宝啊，什么糖葫芦啊，糖人啊，烧饼啊。
每次束宽下去时，总是小白张望着，约摸黄昏时，瞥见了那抹身影翩然而来，总是小脑袋往那里蹭，用鼻子嗅嗅又带了什么宝贝回来。
“师父每次下山都能带好多宝贝上来。”小白嘴里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左手抓着一只鸡腿问“怎么做到的呢？”
束欢看到她这个滑稽的样子，不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又不是凡人，没有凡人的银子，最好略用法术，偷啊。”
小白听闻把嘴里的鸡腿吐出来，换上一副奸诈的表情“师父，可不可以教我。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吃遍长安城的美食了！”
然后回答她的只是一根鸡腿敲在她头上。力道不轻，她哎呦一声抱头。
束宽轻笑“想都别想，这可是为师的独门生存之道。”
小白不满撇嘴，心中有无限惋惜“这样的话，这些日子师父什么都没有教我。我也不会什么，所以，师父只能养我一辈子啦。得好吃好喝伺候着。”
束宽有些动容，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天地同生的妖，打小就孤独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无拘无束，那般潇洒，他从来就不知道，以后的以后，瞬起瞬灭的百年光阴，有一人相伴，清风山随明月当空，与山月同住，竟成了他最大的念想。
小白初来时也还是胆怯的，后来她像豆芽菜一般的身形像雨后的春笋冒了尖，几乎已经及他的肩。
他不用住所，现在给小白在避风的地方筑起一间小屋。屋顶爬满辛夷，这种花开在料峭春寒中。像羞怯的古代仕女，时令尚早，残雪还未褪尽。它在山风氤氲舒展腰肢，将粉白的花缀在枝头，一次花开就是一场惊艳，偶有几瓣落花被风逗弄，或者跌入清冽的涧水，略微蜷涩的花瓣形似小船。不由的洇开一片春色。
小白第一次见时，着实惊叹了一番，眸子里盛满了笑意“真美啊……”
“你喜欢就好。”他一时竟然别的话都说不出来。那隐秘的心思，突然就鲜明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居然有一点慌张和惆怅。
如果有一天小白走了，那他是不是就会变成一个人。一个人在这山间生活游荡，这几年的相依为命，让他深深生出了了不舍，他是一只上古神兽，且不应该有了人类的情愫。
“我这是疯了吗？”他自嘲一句。
居然这么想留住一个人。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只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成大气就扎了根了，只一点欢喜就开出漫天的花。
“师父，为什么要修仙呢？”那几年的时候，小白还总是会问他这个问题。
“因为，只要成了仙，你才能比别人还强大。就能保护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了。”其实他这么说之后，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等我修成了仙，就好好保护师父。”小白欣喜回应。
束宽轻轻一笑。
“好。”
她想拜他为师，他就收了个徒弟，等她修成大道之时，是不是就可以陪在永远不生不死自己身边。那自己是不是可以不用那么……孤独。不必再一个人游历在世间。他们两个人，可不可以一起走遍天下所有的山川河流，看尽所有繁华，不论江南水乡，还是大漠黄沙，就像人间话本里面说的那样。
只羡鸳鸯不羡仙。两个人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不被世俗所困扰，做最干净的自己，那一点依偎，良人在侧，岁月静好。
那日，听说是七夕。
满山花灯如昼，束宽见她许得极认真，不禁好奇“小白，你许的什么愿？”
小白弯起眼眸，朝他笑时带着暖光，用手拨着水，“红尘三千，海晏河清，与师父携手此生，岁月长欢。”
后来，束宽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句随口说出来的戏言。
他却如视珍宝，把一句玩笑话当成了真。
一晃十数春秋，再好的风景也会看倦，她还是喜欢凡人的生活，那烟井之市的人味和热闹，是这里，永远无法比较的，后有一日，小白再上也忍不住，偷着破了他的封山阵，偷偷下了山，去寻找她要的生活。
从那以后，束宽从未下山了，一个人久居深山，不被世俗所打扰，那块土地被尘封了这么多年。是她离开后便从来没有人涉足。安安静静。
束宽踩过青石的山壁，粉红的辛夷开得正娇俏，像极了那一年，初见时，那份惊艳，他进屋倒了杯茶，去抚摸小白曾经坐的椅子，却扑了空，他就是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这空落的山谷，真的又只剩他一个人。
他其实不过是她命中的一个过客。
她却成了他眉间的心上人。
就像他从来没有一句话从小白讲过。“天象都可探，可唯情不可探。那寻去的一劫，便在这一字上。”
这像他自己，法力无边，难逃这一次的劫数。
江湖那么远，人世间那般飘渺，那位人，叫他牵挂的人，自有她的天高地远，他无法涉足的。
该放下了。
最后一次感觉到小白，是他手中的铜铃碎裂之后，那心间的剧烈绞痛，这便是他替她挡了一次杀身之祸。
他吐出一口血，真好，她有了她的盛世和栖足的良木。这天下不久就会海清河晏。
他笑“我白泽，不求福泽天下。只愿以性命，护一人长安，百岁无忧。只是小白，师父恐怕再也不能等你回来了。”
但是凡逆改天道，必致大劫。
七道天雷劫就这么劈了下来。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座山。小白也在没有见过束宽。只想着他这个师父潇洒惯了，到哪里游历去了，她这师父，最是奇怪。
她就不知从始至终有一个人，为她欢喜过。临死前念的都是她的名字。那人以为机缘天定自己天生就是这样，却不知被一个人那样喜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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