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徐专，是二十一世纪第一年这届的学生，现在在滁州上大学。考的是音乐学院，专攻中国民乐。
两千年这年，西洋乐真正的在中国大陆上兴起了，全国各地大力开办音乐琴行，几岁的小孩儿每天住在里面似的练琴。
我有个习惯，暑假每天早上坐在小区墙根喝罐装可乐，听一会MP3，这时便会看见几个穿蓝色制服的工人扛着一架包装的钢琴挪进单元楼，几乎每天如此。不管爱不爱音乐，中国小孩这点乐趣就锁定在这了。
我有几个都是学中国古典乐的哥们儿，一个叫杨代，研究中国一些几乎失传的乐器，也是一位忠实的周杰伦迷；一个叫刘诚湘，我们都叫他“丞相”，中国所有种类的鼓他都认得。
有一学期，我开始学习中国管制乐器，为了更加深入了解，就让我师傅请到了省师范大学的竹笛教授，我们一起凑出了五百块，让他给我们上一课。
我们提前两小时就守在大师的家门口，手里揣着竹笛，紧张地背谱，背得汗流浃背。终于大师回家了，瞅了一眼我们，上上下下打量我们的穿着，让我们进去。
我是第一个，连忙恭敬喊了声“大师您好”，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客厅。大师在卧室不知道忙活什么，好一会儿才出来，面无表情，缓缓地坐在客厅的一张太公椅上，闭上双眼，双手放膝，然后没了动静。我一愣，不知道如何是好，这难道是感受中国古代乐律的一种禅法？
忽然大师一挥左手，喝道：“吹吧！”我慌忙撑手，吹起竹笛。全程大师闭着眼躺着，仿佛沉睡。曲终，大师仍没有动静，我规矩地站着一动不动。
“嗯。不错。”大师面无表情地从一旁盛着仅几只笛子的笛架随便拿起一根竹笛，然后呼啦啦的吹起来，是刚刚那首歌的快板，吹得飞快。
曲终，大师再次闭上双眼，一挥左手：“吹吧！”我正要撑手，只听得一阵手机铃声，大师缓缓掏出手机，眼神暗示我等一会儿，然后起身：“啊，老陈啊，啊？广告？行啊，我改天去你那笛子厂里……”
打了半天电话。
出了门，杨代问我怎么样，我没说话。他兴奋地走进去，半个小时出来，也是耷拉着头一言不发。丞相最后一个进去，下了楼，他吼了一声：“还大师呢，大师个鬼啊！”我们花了五百块，上了人生的第一节课。
我们那个年代写文章的时候喜欢写“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下子就到了大二，有些家里穷的同学开始去校边的小酒店弹弹古筝，唱唱京剧，赚些生活费，学校边有个大公园，也有一些学长闲暇时去那作街头卖艺。
这天我们计划也去公园演一遭，只不过我们更有情调，不图钱，选一个美丽的黄昏，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我和杨代刚铺个摊子，丞相便把一个大唐鼓“轰”的一声放在上面。
“靠，酸死了。”丞相甩了甩手臂。
“活该拿这么大的鼓。”杨代从布袋里抽出了一把萧，瞅了一眼我，“干嘛呢这是。”
“来吧来吧，人都走光了。”我不再擦琴，摆好这把昂贵的古琴，“开始吧。”
我随意拨动琴弦，产生了一段韵律，萧的声音接踵而至，鼓点融入深深的音响里。天边的黄昏很沉，火烧云被夕阳滤过，环绕成三重天的形状，赤与青穿透交织。梧桐的叶子浮动摩挲，脚下的青草仿佛产生的凉意，甚至让人想到了古曲意境的秋。
中国的古曲就在这里了。
传来的一串脚步声打乱了景色的和谐声音。几个看样子要回去的大学生嬉笑着走过来，背着吉他或是拿着手风琴，大声聊天。站在最前面的那位样子很狂。
“是西洋乐的叶昆。”丞相打着鼓点轻声说着：“最喜欢找我们民乐的茬，校长都管不了。”
刚入校，我便早有耳闻这个爷的新闻。我无视，继续认真弹琴。
“呵，民乐的小孩。”叶昆看见了我们，领着人走了过来，一听语调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弯下腰，摸了摸琴身，“古琴呵。”他身后的几个人发出一声放肆的嬉笑。我的余光看见了他锁骨上的英文纹身，我没说话，继续拨弦。
叶昆再次伸手，手指接触琴弦，伸在我眼前。我忍不住他的挑衅，猛拍琴弦，发出一阵所有弦一同迸发的轰鸣，瞬间将之前积累的韵律打碎，不和谐的巨大轰鸣持续着。
杨代和丞相愣住了。叶昆也愣住了，缓缓站了起来：“呵，土鳖还能惹生气了，弹个破琴拽什么？”
我扑了上去，拽住他的衣领，他用肩膀撞我的肋骨，我一拳挥在他脸上。杨代和丞相默契地冲过来，和身后的那几个撕打起来。
叶昆事后找校长告状，我们三个受了处分。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我不知道生活中斯文的我为什么在当时会发怒，我只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亵渎自己的专长，同时，我也对那些向往着西方的人们感到茫然。
有一天傍晚，我实在闷的慌，拉上杨代和丞相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去琅琊山。
“钱都给那个大师了，哪有钱买票？”杨代靠着颤动的车窗道。“听说琅琊山的票又涨价了。”下了车，丞相发牢骚，“怎么现在有个好山好水，还得花钱才能进呢。”我领着两人在琅琊山景区绕圈，一言不发。
夜晚八点，景区已经关门，我们进入了琅琊山。
“唉唉唉，徐专。”杨代看着黑乎乎的四周，轻声说，“这翻墙的事我可是第一次做。”
“夜晚的景色最美的。”我说。
“被发现了怎么办？”丞相小声说。
仿佛印证这句话，只听簌簌的脚步声，迎面便出现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保安。“唉唉，你们干什么的？”保安威严地发问。我们愣住了，保安大概也猜对了七八分，便喝道，“你说你，你们身为一代大学生，怎么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狗的事？！”
“快跑。”说罢，我们三转身一路狂奔，沿着山路向琅琊山顶奔去，在黑夜里轻松把保安甩掉。我们站在山顶的寺庙面前，寺庙透出金黄的灯光，还有轻轻的木鱼敲击的声音。远远的仿佛传来了保安的呼声，我们没有说什么，对视了一眼，逃了进去。
寺庙里只有一个主持在诵经，一个小和尚在一旁敲木鱼。我们在一旁尊敬观看。主持起身，看到我们，眼里没有闪烁出任何惊讶的光芒，一切都很恬静。
“请随我来。”
我们走进了一个点香的禅室，主持便轻步离开，禅室只剩我们三个人。望着眼前纷繁的古代神像，一种仿佛来自这神力的磁性使我拜倒，让我萌发出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虔诚。我听见杨代和丞相也依次拜倒。闻着燃烧的香，我渐渐失去意识。
是小和尚把我摇醒的。我在这睡了一晚上。站起身子，便感到一阵酸痛。我和杨代和丞相相视好一会儿，不禁笑了。
出了寺庙，我们站在山顶，一眼便看见了正在进行的日出。阳光渐渐普照，云层显现而出，光芒万丈，东边的景色就是这样。
“看上去很美。”
“是啊，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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