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身患癌症。我从外地一路风尘仆仆的去看望。他一个人在病房，身边又没有亲戚，母亲早已亡故。我问了些简短的话，父亲才说起发现起病的因由，因为我一直在外地工作，早前只是通过电话寥寥获悉此事。我知道弟刚回去，老家离此有几百里地。“走了几天了”，父亲疲惫的说。我望着他，几近完全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脊背，在床上抖抖索索的牵拉着床单，我实在有些难过。
好半天，父亲从衣包里掏出一个收音机，他告诉我说里面的内容已经听完了，着我去外面重新下载一些。他因为不会手机，字又不识，只有听听。很难想象这几天里父亲怎么度过，对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来讲，少了陪伴，他一定是很凄凉了。
我与父亲相差的岁数很大，当我还在一事无成，甚至为着一份工作奔波着忙的时候，父亲已经垂垂老矣，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还因为我是老大，对这样一种境况而无能为力，我深恨自己的贫穷困苦，旦且无为。我带着为数不多的银钱去交了些欠费，父亲疲乏愁闷的气色才慢慢变得好看，略微的露出了笑容。他知道家里的艰难，也了解我们的艰难，所以他从来对我们没有过分的要求什么，我可是在想，父亲究竟是这样的就容易满足啊。
有天天气很好，父亲说想出去走走，“好吖，我来这几天还没出去逛逛呢”，我也附和着说。他带着欣喜，一路问车找车，说一个地方有个大超市如何如何的好，里面的东西怎样怎样的多，上次也是才和弟去过，买回的豆饼好吃。我跟着父亲，一路听着他讲这里的新奇事和老家里的世故，望着他苍白而带着兴奋的脸颊，倒像个孩子。也是从这一刻起，从来自觉身受父亲庇护的懵懂之心，转而为觉得自己壮大了，父亲应该得到保护。我回身拉住他的衣角，在我的印象里，仅仅是这，也是我们最亲昵的表示，也许是我们之间存在有深深的代沟罢了。
他老了，更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他对我这样的表示没有表现出不自然，眼睛始终停留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上，数说着某样东西价格的惊人。我买了他爱吃的、平时他见识过但不知道其味道若何的吃的。对于父亲的病况，能延挨一日是一日的这种窘境，我再不能够多做什么表示，我自知罪孽深重。
从超市出来，父亲说要找个饭店吃饭，并且说要找个像样点的。我们相视一笑。父亲从来节俭，更不懂得吃的讲究，怎么今天倒反而这样铺张浪费起来了。我乐得顺从他意，为了找一个相对时尚的饭店，我们还多绕了好些路。那顿饭我们点了好几样酒菜，一条很大的鱼，我还给自己要了一瓶酒。六七年过去了，父亲早已离世，现在躺着回想起来，那天的场景，父亲谆谆告诫的话，都还历历在目，如闻在耳。父亲的破格“浪费”，实在是内有深意。那最后的一次给了我现在以及未来无尽的遐思。
人穷命薄，父亲在医院每天要做透析。除了这个，再不做其他项目。于是时间一长，每日一次的透析倒像是为了完成任务。因为透析做完了，就可以出去该吃吃，该溜达溜达。人多，要排队着做，父亲有意无意的跟我说，“现在的医生真有意思，上次你弟来了给他塞几百红包，之后队也不用排了，去了就点我的号，你说说，这下好了，日子一久，现在又要排队，许是红包失了效用”。我明白父亲的无心，但还是坚持着又去找了那位医生，哪怕是父亲有意的如此说，其结果都能为父亲的稍微好受些。尽管当时我估摸着这种治疗的收效甚微，但我又能做什么呢？唯能给他一些希望罢了。
那段时间，父亲每次吃完饭都要我陪着他去外面走走，哪怕是在医院的门口找个干净的地方坐坐。吹着风，看着医患的忙进忙出，父亲并不多说什么。偶尔也向某个病人询问病情，感叹生命的世事无常。他知道我性子稳，也愿意跟我谈论一些他心里想的事。他对自己的命运早已熟透，逆来顺受，在我们心里，这是心照不宣的。他自己也说并没有什么害怕，唯一遗憾的反而我们的事情。我也总结了家里出的一些事，然后分析了大概，父亲点点头。那些个日子、那些个凉风吹拂晚饭后的傍晚，我们常常如此。现在既模糊又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时光不再，那个离家三百里的茫茫之地，还留存着我们的脚步。
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原因要离开了，父亲也说再做一个星期的透析就回去，看情况来年再做化疗。我记得他送别我的场景，估量着怕是最后一面，他眼里透着不舍。坚持着去给我买了一瓶牛奶，嘱咐我路上小心，始终还要送我去车站，我推之却再只好做罢。我的孩子，在我要离开他的时候，也正是这样。孩子小，难过可以哭，哭过了也就好了。父亲呢？怕只有承受在心里吧。他一定是流了泪的，我想，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我深切体会这种责任的压迫，一边是孩子，一边又是老人，那天我没有留下，带着无奈，沉痛，悲哀。
再见面，父亲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时候了，也是三个月之后。同一年，病逝。富有固然留不住父亲，但至少能让他走的好受些。病魔的摧残让他走了形状，这在我心里，成了永远摆不脱的梦魇。他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可他自己也说，“我这一生也是尽了力，虽然穷点。可是也没闲着”。
多年以后，在为着生计疲于奔波的岁月里。我领悟了，生活是这样的艰难。更何况在父亲那种靠着几亩薄田度日的时代中，还要承担三个孩子，是多么的了不起，活着已经是幸事。所以，此后的岁月里。疲难时我懂得进取，意志使我坚强，再不能够倒下，父亲的一生让我有了前车之鉴。欢喜时我知道收敛，才有了一丝甜头，又怎么能得意而忘了“形”。
我没有理由不努力！
（文/莫失莫忘，仙寿恒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