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盘,盘脚盘,脚指南。北斗、南山……”
他抬起枯枝一般的手扶住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活像是风中摇摇欲坠的秋叶。我见他的双腿不自然地抽搐着,似乎是因为久坐而感到有些发麻。他那肥大且过长的裤管跟笑得发癫的疯子似的,跟着他的动作不停颤动,裤脚全部堆在了他双双开胶的老皮鞋上,透过破洞甚至能看到他没有穿袜子,肉色的皮肤被破洞挤出一个肉瘤。
我忽然想起来幼时曾听村口那位神神叨叨的陈老头儿说过的一个故事。
陈老头儿说,曾经土地上生活着这么一个“人”。泥土筑成身躯,彩云编织头发,落霞剪裁衣袂,日月星辰映入眼眸。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如此往复,生生不息,因此他的脉搏中鼓动着谷物抽发枝芽的声音,他的心跳是耕作的人们有力的呼吸。黄河是他的血脉,山岳是他的脊梁,钟鼓在山间每个角落盘旋回响。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生活着,他就会一直活下去,不老也不死。大家很快发现了这么一个人物。你想啊……不老不死、丰神俊朗的如玉君子,博闻强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多么完美地符合了人们心中的“神仙”不就是这样的? 人们喊他‘守城人’,虽然‘守城人’自己极力解释他与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却依然被人民当成‘神官老爷’给供起来。”
坐在村口小石桌旁的陈老头儿别着二郎腿,用没在拿烟斗的那只手朝我勾勾指头,问我要不要继续听下去。而我向来害怕这个神神叨叨的陈老头儿,就不敢搭理他,只顾着低头挎着篮儿拾地上的槐花。
再说,我知道这些又没什么用,既不能让我考双百,也不能让我娘在煮浆面条是多加个荷包蛋,更不能让我爹从工地上回来早一点儿。
“小丫头,你不乐意听,我却是要继续讲下去的……”陈老头儿乐悠悠地往自己的烟斗里塞了撮烟丝,点着了之后眯缝着眼开始吞云吐雾起来,发出“噗噗噗”的嘬嘴儿声音。我到底是抵不住诱惑,只好偷偷看向半空中愈来愈淡的烟色。
“后来呢……你知道,这土地只要生活着人,就怎么都不会安生下来的。终于有一天,‘守城人’病倒了。”
故事中说,土地上忽然爆发了瘟疫和暴乱,人们纷纷祈求“守城人”,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保佑。他们跪在守城人的屋子前候了半天得不到回应,终于忍不住踹开了守城人禁闭的房门。他们发现“守城人”也病得很重,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白发代替了曾经的如瀑青丝,皱纹渐渐爬上脸颊,眼神开始黯淡无光,他的皮肤紧紧贴着骨头,枯瘦如柴的手上,血管凸显出来,像土地上流淌过的地上河那般——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个老人了。
他连开口讲话的力气都没有,可神色还是如同往常那般,只任着这群不速之客围在他的身边,扯起嗓门比手画脚激烈地讨论如何让他更加快速地好转。这群热心的村人只给他寻郎中就寻了十好几次,更别提其他什么邪门儿还是正道的方法。
郎中们皆无计可施,摇摇头说听天由命吧。
然而在这群人的眼里,“守城人”就是他们的“天”!
究竟是“守城人”病了引发暴乱和瘟疫,还是“守城人”因为瘟疫和暴乱而得病,无人知晓,也没人再关心了。他们少有地有了共同意见:那所谓的“守城人”,是“守城人”不肯再“保佑”他们了。
对于不肯“保佑”自己的“神仙”当如何?
这群人给的答案很简单。
他们愤怒地举着火把闯入“守城人”的家,每一个角落都被照得通透明亮。他们把瘦弱不堪的病人从床上拽起来,几个汉子用麻绳将他捆得无比结实然后丢在祭台上。
“守城人”依旧如往日一样从容。
人们发现他们永远摸不透“守城人”的心思,因此觉得愈发恐惧。在他们的眼中,此时立于祭台之上的“守城人”不再是神明,他是个妖怪,是带来这场瘟疫与暴乱的罪魁祸首。
如潮涌一般席卷而来的愤怒吞噬了人们的理智,他们已然忘记“守城人”是他们自己为这个男人取的称号,而“神明”,也是他们自己为这个男人寻的身份。
人们纷纷叫嚷着:“烧死他!”“烧死他!”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丢出手中的火把。哪有谁愿意杀人的呢?他们只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种地的农民而已啊。
至于后来如何,陈老头儿却始终不肯告诉我。最后终于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他才长长呼了一口气,灰色的烟盘旋在空中不肯散去,呛得我眼泪都要出来。在我咳个不停的时候,他半阖着眼淡淡地回答:
“死了。”
……
因为工作单位的一个项目,我携着各式合同文件坐上高铁,回到了老家这个小小的古城。对于这个神神秘秘的老人我只有一点点印象,可是和他真正地交谈,则是我回乡之后的事情。
在我小时候他似乎就已经是这般模样了,给我讲故事的那个陈老头儿都要恭恭敬敬对他唤一声“老祖宗” 。我有时问陈老头儿,这老人究竟多大了,陈老头只是嘬着他的烟斗,说:
怕是……和这座城的年龄一样大啊。
和这座城的年龄一样大?
我回过神,看,看着老人的背影,冥冥之中似乎听到他在哼着什么。我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为什么陈老头儿可以把守城人的故事讲得如此生动,为什么他要称这老人为“老祖宗”,为什么这个老人一直活着,那句“和这座城的年纪一样大”是什么意思,还有……“守城人”真的死了吗?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迈开步子疯了一样朝他奔去,却怎么也赶不上这位老人。
老人依旧轻轻地哼着歌谣,仔细听来,却是:
盘、盘,盘脚盘。脚指南,北斗南山。
月儿缺,月儿圆。江山易姓频又繁。
千年一清黄河水,我见其清三五番。
吾乃此间守城人,观世只道人自怜。
我说天命有常,又道世事炎凉。
我见哀鸿命绝于地,霜雪殒身污泥。
何日见得、何日见得……
何日见得什么?
我却再难以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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