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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尾蛇

4139字,非主流,高二年级作者:不如归去时间:2021-09-19 21:12
短篇故事:衔尾蛇

  “叛逆小学生离家出走,发现没人出门寻找,回家发现一个和自己很像的小孩代替了自己。”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学会了自我排解。最常用的手段是在脑海里搭建舞台,而我把生活中经历的烂事编成段子,完成一场独角脱口秀。尽管这听上去很好笑,但这种臆想足以转移我的注意力,冲淡我对生活的迷惑,否则我早就发了疯。

  同样的,现在我也在用这种方式自我排解,可惜我的幽默感与想象力已经所剩无几。五分钟前,父亲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起因是我揍了我弟。

  父亲迅速替我弟作了反击。他宽厚的手掌如墙压来,无处可避。有一瞬的失聪,随即是锐利的耳鸣声,那是我的大脑在尖叫。晕眩感袭来,我几乎站不稳,左颊迅速肿起,仿佛黑紫烂熟的葡萄,要腐烂皮肉,流出汁水来。

  隐约间,我听见父亲怒吼着我不是他们家的人。

  我怔在原地。

  伴着母亲的劝解声,我被父亲推搡出家门。但这不重要,我从前也像这样被无数次关在门外,然而这次他们有合理的理由——我被这个家开除了。不是一家人,自然不进一家门。

  我当时并不自觉叛逆,头脑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麻木。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不配继续待在这里,我被扫地出门,他们抛弃了我,我抛弃了我自己。没人要我了。

  没人要我了。

  于是我踏着台阶,登上顶楼。那里是废墟般的天台,遍地残瓦碎砾,铁棚顶塌断了几处,远望形同巨蟒骸骨。那些发黄的空调机早已报废,水渍斑驳陈旧,有苔藓地衣伏栖其下。我跨过栏杆,随手拾了个塑料袋垫垫,临着天台边缘坐下。

  说实话,这并非冲动使然,而是积怨已久。孩童啊,受溺爱者趾高气昂,正如被贵妇宠坏的小狗,随时准备迸发出娇嗔与尖叫。而当有人夺走这份爱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撕碎一切。

  所以我相信人性本恶。只因它在我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时正薄暮,有晚风过侧。空气里有熟悉的油烟味,平添几分烟火气。如若我不存在,这该是个美好的夏末傍晚。我出了半晌神,却隐隐觉出不对劲。

  即便是见不到我,如今也没人来寻。他们是认真的?真的不打算找了?真的不要我了?

  仿佛一脚落空,绝望无声无息扼住喉咙。不对,他们说不定现在着急得很,以为是离家出走。我定了定神,心头却无端升腾起几近残忍的复仇快感来,但终究是挂念占了上风。踟蹰片刻,我还是决定回去看一眼就走,只要一眼。

  楼道的感应灯亮起,继而次第熄灭,脚步声里有易碎的期冀。是了,万一他们坐立难安,万一他们愧疚无比,万一他们一时冲动,万一他们根本吃不下饭,万一他们会和我道歉......

  门半掩着,缝隙里透出影绰的光。我匿身于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围坐于桌前,空气中是饭菜独有的温馨气息,仿佛可以消融任何龃龉。那女孩穿着我的睡衣,笑意盈盈,扭过头来。我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瞳孔。

  那是我自己。

  独角脱口秀落幕,我躬身向观众致意。恭贺自己,谵妄中的烂俗桥段成真了。

  ———

  那女孩说:“我叫Naga。”

  在房间里,二人席地而坐,几近同样的面孔相对,看起来像是在照镜子。我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有蛇一般的眼瞳和狡黠的微笑。

  “你是来替代我的。”我没用问句。

  Naga抱着膝,看上去乖巧无害:“我就是你,不过此时他们更喜欢我。”

  我隐下心头如雨潮湿,勉力笑笑:“那么,你是应他们的意愿而生的?”

  “不,是你的意愿。”她眼底如死水平静,不辨情绪,“你一直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可你做不到。所以我诞生了。”

  我望着她:“听不懂。”

  “没有关系,”她缓缓站起身来,我由生以来首次发现自己的面孔是那样陌生。“你瞧,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看见你。我可以负责改变旁人眼中对你的看法,而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Naga拉开窗帘,光影倾泻满地,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边界。尘埃如细小游鱼钻进空气当中,隐匿于阴处,为这场怪诞梦境拉开帷幕。

  “把你所有的意愿告诉我吧,我会用我的方式帮你实现它。”

  ——

  八月处暑,漏日如筛盆。紫藤花开得灼灼,枯藤攀援着长廊,似老人干瘦手背上凸显的脉络。微风过处,垂丝袅袅,拂落遍地柔软花絮,踏之无声。

  我拈起花瓣,轻轻覆住濒死的蚂蚁,它就此眠于浅紫梦乡中。身后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我听到了Naga的赞叹声:“真是浪漫的死法。”

  我不着痕迹地皱眉:“有事吗?”

  “没什么,”她也蹲下身来,“他们很惊讶于你的改变。你变得懂事,会体谅父母,让着弟弟了。恭喜你。”

  “他们说的是你,不是我。”我漠然掸落衣上花絮。

  “我说过的,你就是我。”她一顿,“你听说过简·托潘吗?”

  我挑了挑眉。她续言:“简·托潘是个护士,偶然发现假如让病人处于濒死中,再加以体贴呵护,自己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愉悦感。这是罪恶的开端,她先下毒让病人奄奄一息,然后亲力亲为救治照料他们。就这样,一直不断循环。”

  “你在暗示我对蚂蚁的行径,一如简·托潘对待她的‘病人’。”我直言。

  “没错,”Naga笑得眼眸弯弯,“这种情节多见于孩童身上,我倾向将愉悦感来源归于生杀予夺带来的快感,它使不谙世事的孩童着迷。而在悉心照料的过程中,他们的举手投足也透露出悲悯。生杀予夺的权力欲与悲悯垂怜并行不悖,和谐共生于孩童身上。谁能说这不是神性呢?”

  “真是虚伪。”我撇开目光。

  “要是不虚伪的话,我又怎会出现?”她说。我刚想反驳,她却指向池塘,“你瞧。”

  那是一条小蛇,仅有拇指粗细,正游曳于水中,向这畔来。我并不惊讶,小区花园里草木葳蕤,常有蛇出没。池塘常年无人清理淤泥,青萍几乎遮蔽了黑色的水体,谁知道下面有什么。

  “它蒙眼了,看样子快要蜕皮,”她眯起眼,“你听说过衔尾蛇吗?”

  我没理会她,因为蛇快要爬上高岸了。我俯瞰着它,从旁边拾起一截枯藤,将它拨入池中,它却锲而不舍地再度攀上来。如此反复再三,我有些烦了,只听Naga嘲道:“这时候不施舍你的怜悯了?”

  “闭嘴。”我简单粗暴地说。正要将枯藤探去,却感觉有什么被塞到我手里。我低头一看,是块磨砺过的石头,“你这是?”

  “砸死它吧。”她与我四目交对。

  我瞳孔蓦然针缩。她却浑然不觉,轻描淡写般搭着我的肩。我余光瞥见她手掌皮肤下的钴蓝色血管,一如北国雪原冰封的溪流。Naga垂首于我耳畔,低低道:“凡是让你感到厌烦的,都不应该存在。”

  我的掌心出了汗,冰冷黏湿如水蛇。似被蛊惑,我下意识攥紧石块,颤抖着举起它。在蛇头探出的那刻,我狠力砸了下去。

  大脑倏然轰鸣,粘湿的液体溅在手背,顺着指缝蜿蜒流下。蛇如一摊烂麻绳,无声无息落入池中,激不起半点涟漪。我瞬间瘫坐在地。

  Naga捧起我的手,细细端详那些血迹:“在某些信仰里,蛇蜕皮寓意着新生。衔尾蛇不断地吞噬自己,从而得以存活,而又在自我毁灭的过程中‘重建’自己......”

  我粗喘着,她温柔地将我的手贴在她颊侧,沾染了温热的血液。两额几近相贴,我从她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从始至终只有我自己。心底有什么在破土而出,答案昭然若揭。

  “你要是想重建自我,又该毁灭谁呢?”

  依旧是夏末傍晚。时万顷天光未下,倦燕归巷,户户闲生。我踏着台阶,登上天台。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

  Naga已经等着我了。她坐在天台边缘,惬意地晃着腿,残阳如血映得她眼底似燃。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说:“真美啊。”

  “是啊,”我蹲下身去,挑了块趁手的碎砖,那粗砺的触感将永远烙印在血脉里,“准备好和它告别了么?”

  “我让你厌烦了,”她垂下眼帘,“不过没关系,我即是你,你也是我的眼睛。你还有千百场日落要看呢。”

  我早已厌烦了这套说词:“我从来都不是你。你虚伪至极,让我生厌。而这次是我赢了。”

  “赢?”她一怔,继而噗嗤笑出声来,偏头望我,“你还没懂吗?”

  我皱眉盯着Naga。

  “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输赢,”她欷吁,“多么戏剧化的悖论啊。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衔尾蛇,你我既相互融合,又包藏对立。你无法杀死我,只能被我同化。”

  “既清晰又模糊的‘完美’概念,”我喃喃低语,“他们赋予这过程一个诗意而乐观的名字,叫做成长。”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啊,”Naga轻轻笑着,“毁灭的同时,新生紧跟着萌芽。当我死去时,你就是我了。”

  我默然半晌,一时无言,唯有晚风呼啸而过。良久,我下定决心,开口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了。”她抬手掠过耳畔碎发,回眸,“好好活下去吧。”

  Naga闭上眼。我手背的青筋暴起,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向她额上狠狠砸去。鲜血如溶解的火花,在空气中爆炸开来,燃烧的蝴蝶蹁跹起舞。她趔趄一步,跌出天台外,从楼顶坠落,仿佛时空重叠,正如那日蛇落水中,激不起半星水花。

  我站定在天台边缘,鞋面被喷溅成殷红色,居高临下踩在碎瓦残砾上,俯瞰着我自己。

  天真已死。

  衔尾蛇吞噬尾巴,血肉化作源源不断进食的动力。我亲手摧毁了自己,也亲手重构了自己。

  楼道的感应灯又亮起来。门半掩着,能闻到饭菜的温馨气息。我站在门前,小心翼翼酝酿出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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