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美国诗人丽泽·穆勒的短诗《深夜时分》
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我比较喜欢阅读诗歌。但在阅读时，我却通常会不知其所以然，有时甚至是不知其然，只是对诗中弥漫着的某种氛围有所触动，从而唤醒了一些曾经的情感体验，就像听纯音乐一样。我觉得，这就可以了，因为，我只是一个喜欢读诗的人，不是诗人，更不是什么专家学者。
对一些特别有感觉的作品，有时似乎会意犹未尽，于是又回过头来再读一次、二次甚至三次，越读越有味道。诗歌的特点之一就是它通常的艺术张力，在效果感觉上有点像中国国画的“留白”，这种“留白”会变成读诗人的情感和思绪驰骋的一个广阔的原野。
曾经读过美国诗人丽泽·穆勒一首被翻译过来的短诗《深夜时分（Late hours）》，初读已颇有些感觉，之后又找来原文一读再读，并记录了以下一些感悟。
《深夜时分（Late Hours）》
（[美国] 丽泽·穆勒，倪志娟 翻译）
夏天的夜晚，世界
On summer nights the world
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移动
moves within earshot
在州际公路上，嗖嗖作响
on the interstate with its swish
或者隆隆地驶过，偶尔的警笛声
and growl， and occasional siren
为我们送来丝丝寒意
that sends chills through us.
有时，晴朗安静的夜晚
Sometimes， on clear， still nights，
会有声音飘进我们的卧室
voices float into our bedroom，
暗淡微弱，又支离破碎
lunar and fragmented，
仿佛在我们出生之前
天空就让它们四散逃逸了
as if the sky had let them go
long before our birth.
冬天，我们关紧窗户
In winter we close the windows
读契诃夫
and read Chekhov，
几乎要为他的世界而流泪
nearly weeping for his world.
如此幸福，是多么奢侈
What luxury， to be so happy
我们能为虚构的生活
而悲伤
that we can grieve
over imaginary lives.
诗人设置了几个寻常的场景，用简洁平淡的笔触，把自己对外界的体验（第一节）和内心的感受（第二、三节），细致入微地融入整首诗，悄然地营造了一种深夜时分孤寂与神秘的氛围。
而上述这个过程，从艺术手法来看，与中国古老的格律诗有点异曲同工，也有一条“起、承、转、合”的线索贯穿其中：诗的第一节写夏夜，前半部分是“起”，写的是尖锐响亮的声音；后半部分是“承”，写的是细碎微弱的声音；第二节是“转”，跳到冬夜的场景；最后一节道出感悟，是“合”，是归结。
（第一节）
深夜时分，贯穿着州际公路（the interstate）的郊区，也许有夏虫的和鸣，夏夜，愈加寂静。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疾驶而过的汽车声，仿佛在提醒失眠的你，虽然此刻你远离都市的喧嚣，但并没有与这个时刻在狂奔的世界隔绝；有时，一阵警笛的呼啸，或者救护车的哀鸣，又或者是消防车的呜咽（以上情形，诗人只用了两个词occasional siren“偶尔的警报声”），让一阵寒栗漫过你的身心，让你惊悟安宁之中的危机四伏。
有时，在晴朗寂静的夏夜里，似乎有一丝丝断续不全、破碎（fragmented）难辨的低语（voices），有如暗弱的微光（lunar，原指光的微弱，此处形容声音，是“通感”的运用），飘然而至，穿堂入室，让你感到异常地真切，甚至令你追根溯源，浮想联翩 ——
“仿佛在我们出生之前
天空就让它们四散逃逸了”
——茫茫宇宙，冥冥之中，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们每一个卑微的生命，似乎早有定数......
（第二、三节）
场景一下子跳跃到一个漫长无眠的冬夜，温暖的室内，诗人捧着一本契科夫的小说细读慢品，书中过往的世事，似乎隐晦地回应了诗人在上一节诗歌所提及的遐想：
“仿佛在我们出生之前，
天空就让它们四散逃逸了”。
此时此刻，契科夫小说中虚构但却描写得极其生动真实的情节更容易打动人，甚至让人怆然泪下（就全诗整体内容来看，诗人所读的显然是悲剧）。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不会对许多别人真实的不幸，因为司空见惯了而变得麻木不仁、熟视无睹呢？诗人读着读着，似有幡然彻悟，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体验，令我感到有些震撼：
“如此幸福，是多么奢侈
我们能够为虚构的生活
而悲伤”
在这个冬天的深夜时分，在温暖的室内，壁炉里火苗晃动，诗人欣赏着文学名篇，这是多么高雅的事情，她不用为自己的不幸而悲伤，也不用因为亲眼目睹别人真实的不幸而难过，而只是为虚构的情节感动得几近落泪而已。也许诗人敏感地悟出，对于自己而言，其实这就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的，而对于那些无法拥有这种幸福的人，这种幸福难道不是一种奢侈吗？在最后一节短短的三行诗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悲悯体恤的情怀，以及对命运的慨叹。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着许多我们不易察觉的“小确幸”。是的，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不像我们这般幸运的人，这并非虚构。而能从内心醒悟并体验到自己每天是如此之幸运，这其实是一种福分。
（文/贤愚一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