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放月假，我琢磨着回乡下看看。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从小生活在乡下，被爷爷奶奶带大，几乎没怎么离开过那个向下小镇。但正因为农村，没有高中可以上，我不得不到县城读高中。
坐车出县城的一段路上，我看到路边有一排摆摊子的商贩，他们都搭着蓝色的帐篷，每个帐篷由四个长长的白色铁支架支撑着，一排蓝色下面是各种杂货。车速快得只容许我匆匆看几眼，我猜想那和乡下的差不多。
乡下的镇上，总能看到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推着自家做的旧旧的木制小车，简陋的小车上挂着拨浪鼓、双色小喇叭，几个盒子装着泡泡水、小手枪，在小竹筒放玻璃珠，还有的会卖一些简单艳色的耳钉。但是奶奶从来不让我买，“那些小东西都是摆了好久的，不经用”，我常常驳之以“它们多便宜啊，要不了多少钱的”，却总是被堵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奶奶一直很节俭，她知道哪些是必需品，哪些是非必需品，她知道一包盐最多差价是多少，她知道怎么买油更划算。像这样，她总是很擅长买东西，但有时她又确实不擅长买东西。
除了大红色的塑胶凉鞋，最让我讨厌的便是小时候她给我买来的短裤——蓝色的三角裤，前面印有类似奥特曼或者猫和老鼠亦或是铠甲勇士的图案，明摆着是男孩子才会穿的小短裤。我可不要。于是，当奶奶告诉她给我买了短裤却把蓝色的男孩子式的小短裤拿给我穿，我第一反应就是——“我不穿这个。”
“你这么大了怎么能不穿短裤呢？别人都笑话你的！你不害臊啊？”
“我穿短裤，我不穿这样的！这是男孩子才穿的，你看，这是蓝色的！上面还有男孩子看的动画片，我不穿男孩子穿的，你重新买！”
“什么有的没的，谁规定蓝色的就是男孩子穿的？再说了，穿在里面谁看得见啊？谁穿不是穿啊？你挑三拣四的干什么？”
“我不要这个！”
……可想而知，我被揍了一顿，哭着还是穿上了。直到后来和妈妈去北京过暑假，才新买了真正女孩子穿的小短裤……
班车驶进隧道，速度慢了下来，我也放慢了思绪。
这段路原来是曲曲折折的山路，这座山叫“晕头山”——其实是叫“源头山”的，大概是我每次坐车经过这里都晕头转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加上“源”和“晕”在我们乡下土话说来读音差不多，自然而然地，我认定了它就是“晕头山”。前不久晕头山隧道打通了，来往行车方便了许多，人们经过这段路时再也不用担心晕车甚至交通事故了。
车速真的很慢，隧道上方的白色灯似乎一路延伸到没有尽头的远方。我又想到家里的弟弟——和我一样，也是从小交到奶奶手里——很久不见了，估计牵他的手不需要弯下腰了。
想着想着，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公交车像以前一样停在好加好连锁超市的门口。人们的脚步声、说话声告诉我到站了。
我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向车门走去。一眼就能看见奶奶，她一只手牵着弟弟，另一只手还提了一袋苹果，没有跟我招手，她的眼睛中我看不出欢喜之外的任何东西。
我们三个人走回家去，一路上奶奶问我在学校吃不吃的惯，压力大不大，有没有和同学闹矛盾，我点头点头再摇头。心想，奶奶怕是激动得忘记了我初中也是住读。
从镇上走几分钟就到家了，我收拾好东西，陪奶奶聊会儿天就去午休了。睡醒之后，心里不太踏实，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回乡下是因为太久没回来了，心里惦记着牵挂着，但到底惦记着什么牵挂着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我只知道在乡下待着的两天，可真不能浪费了。我正琢磨着怎么充分利用这两天好好陪陪奶奶，奶奶推开门，“你弟弟说要去买衣服。”她笑着，我刚想说，好，你们去吧，我会好好看家的。没等我张嘴，她脱口而出，“一起吧，别在家闷着。”我意外地点点头，很快跟奶奶，弟弟来到街上。
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服装店，我四处打量着，奶奶径直走进去，大声招呼着，“老板娘诶！来客咯！”
“来啦来啦！哟，老熟人了，还称客啊——既然是客，那我可得好好接待接待了！”老板娘好像在后头忙活着什么，人没出来清脆的声音倒长了腿似的活蹦乱跳。
“你这就说的我不好意思了，都说我们是老熟人了，那我就自己挑了啊！”说着，奶奶的目光在各种各样的儿童衣服上扫过。
“挑吧挑吧，你都熟。”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
她看我站在旁边，“你过来啊，来来来，帮你弟弟挑挑，我眼都花了，字也认不清，感觉雾气蒙蒙的。我想给你弟弟买几条小短裤来着……”
我知道她说的“字”是指价格——她没上过学。往往她拿到衣服这类东西，第一用手感判断质量，其次便是价格了。
我上前几步，一眼就瞥到一堆小孩子穿的蓝色三角短裤。马上红了脸。
她看我盯着一处不动，顺着我的目光拿起两件，我晃过神来，也拿起两件。随口说出了价格。
“难得啊，还是这么便宜。就拿这个吧。”她笑眯眯的，像捞到宝贝似的。
我若有所思，问道：“你以前也买这款啊？”
“你忘了你小时候也是穿这个？我给你买的！没想到现在店里还有，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愣着没说话，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这种小物件可实惠了，便宜又耐穿，我第一次买小短裤纠结好半天。店里连这么小一件东西都贵得不得了，有些贵的比一条长裤都要贵，我挑了好久才挑中这款的。”她显然忘记了我小时候拒绝穿这种短裤那段记忆。“在这些小东西上不能花大钱，都是衣服裤子，谁穿不是穿，何况像这写穿在里面的衣物，不好看也没人笑话——我还觉着挺好看的。你看——”
这话我是听明白了，奶奶钟爱这一款蓝色的小内裤，是因为实惠——这也正合奶奶向来节俭的品性。我又突然有些庆幸，还好奶奶没把她对自己和我爷爷说的那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说给我听。
给弟弟买完衣服，奶奶问我在县里读书缺不缺什么东西，我说不缺。她说，乡下地方小，没什么好买的，但有的还是很不错的，质量也不差，不知道比县里便宜多少，你要是缺我就给你去买，没必要的钱咱不能白花。读书要用的那就不能省了，改买就买，不能耽误了学习……
第三天中午我背着书包告别了当时正在哄弟弟睡觉的奶奶，在镇上停车的地方等着班车载我回县城。
坐在窗子旁边，我打开窗户透透气，实在受不了车里的汽油味。奶奶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坐的窗户旁边，竟使我吃了一惊。
“你……弟弟……你把弟弟哄睡着了？”
“啊，是啊是啊……哎呦——”她喘着粗气，“我怕……我怕你车子走了……苹果……你拿着……”
我从窗户把苹果提进来，奶奶踮着脚在窗外把苹果往上托，我见她张着嘴想要说什么，我猜想她要重复说过千千万万遍的那句“照顾好自己”，但她急匆匆地跑开了。
红色塑料袋里只有三个苹果，又大又圆，肯定是她精心挑选的。看着膝盖上这三个苹果，不禁想起初中那件令我愧疚的事——
每个星期她都给我买苹果，不多，三个。去学校住读，一周不回家，她总是在星期天在我要返校的时候把苹果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回到学校的寝室后，我打开书包就能看到三个和衣服压得紧紧的、用纸巾缠好的苹果。我总是埋怨她不该给我的书包加重，何况我不爱吃水果，她何必糟蹋钱。于是，每个星期我只吃一个或者两个苹果，剩下一个总是在星期五放假回家的时候连着书包一起带回家，我以为我这么做能让她知道我不爱吃水果，能让她打消往我书包里塞苹果的念头。可惜，她远比我想象中要执着。
直到有一次，天气越来越热，当我还想像以往一样把剩下两个苹果带回家时，我发现它们受不住炎热，已经烂了一大半，于是我把它们扔进了学校的垃圾桶——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带苹果回家。
回到家后，我在楼上写作业，听见奶奶和一些领居聊着自家孩子的一些事情。我听到了奶奶的话：
“孩子都是慢慢教会的，都说长大了都不听话，我就不信，我家小孩不喜欢吃水果，从小就不喜欢，以前在家我还能逼她吃，上了初中住读了，没人给她削好了叫她吃，我偏每个星期给她塞三个苹果。起初她吃一个，说剩下两个因为学习太忙忘了吃了，我知道她不爱吃，我还是给她装。后来啊，她就乖了，这几个星期都只留一个回来，吃了两个啊！今天回来，她书包里没放苹果，全吃完了——我就说吧，还是再大也是孩子，还是要慢慢教，习惯要慢慢让她改。”
我能想象到奶奶心里有多开心，而我的耳朵我的心里却是火急火燎的煎熬……
班车轰轰作响，司机坐上了驾驶座。我闭了眼睛想早点睡着，企图忘记浓浓的汽油味。她再次出现在我的窗户外，敲着我旁边的玻璃窗，艰难地伸出手递给我一小包纸片。我坐起身来，定睛一看，是晕车贴。
“你买这个干嘛啊，现在隧道打通了，走过晕头山都花不了几分钟，路也不弯——我不晕车了，坐车来的时候也没晕车……”
她愣了一会儿，“哦哟，你看我，又糟蹋钱了……隧道早就打通了——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那药铺退不了……哎，你还是装着吧，万一学校去其他地方搞活动——你不是说你们学校啊经常搞活动吗？到时候你就带着……”
我抿着嘴，心里确乎在压抑着什么，我知道眼睛没有进沙子，但视线确实模糊了。
“嗯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弟弟一个人在家睡觉你会不放心的。车子要开了。”
她点点头，退了两步，转身往回走。
我叫住她：“你别太省着钱了，也要多给自己买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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