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众生与同袍，吟古作今来日杳。
“妈——”耳畔响起一声呼唤，之后彻底陷入沉静。
她眼皮愈发沉重，终于合上眼皮，没了意识。悠悠岁月，突然感受到灼人的亮光，让人睁不开眼。她感受到自己嘴巴正张开，随即听到一声啼哭。那是有力的，属于新生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终于睁开眼，看到似曾相识的场景，身边围着似曾相识的人。太眼熟了，那些陪着自己长大，自己一辈子都记得的人。
初见，接下来母亲会把自己抱在怀里，朝父亲笑。父亲会握着她的手，但不会抱起她。
她身体悬空，颈脖后有只柔软但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的脑袋拖起，另一只手横放着，兜着她整个身子。软软的，暖暖的。
横过来一只更大更暖但更硌人的手，将她攥成拳的手捧在手心。她听那人说：“她真软，都不敢抱。”
学步，接下来自己会摔倒，会放声大哭，母亲会拦住父亲伸出的手。
整个世界在眼前摇摇晃晃，她看着前方，脚下一绊，地面迅速拉进与她的距离。她手掌下意识想撑住地面，却往前一蹭，火烧火燎地疼，疼痛袭来，眼泪控制不住。父亲上前一大步，心疼地想将双手伸到她腋窝下抱起。母亲却伸手拦住，让她的玩具小熊趴在地上，让小熊双爪撑地，两腿一伸，站起来，温声细语：“站起来。”
她学着小熊，笨拙地缩起双腿，拱起屁股摇摇晃晃地站好。
“真棒，”母亲竖起大拇指，牵过她的双手，摊开，放在嘴边呼气，凉丝丝的，“吹一吹，不疼了。”
学语，接下来她会念错读音，被母亲纠正，又奖励了一个大拇指。
“胖、胖、糖！”她看着母亲手上的图片，高兴地拍手。
“不对，”母亲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bo——”
“啵——”
“ang——”
“昂——”
“bang——”
“胖！”
“bang！”母亲嘴唇抿得更重了些，再重重地弹开。
“棒！”
“真棒！”母亲将大拇指摁在了她的额间。
上学，接下来她看见母亲离开，会放声大哭，可是母亲走得更快，有人将她哄走，还让她见了一堆不认识的小朋友。
她高高兴兴地背着父亲买的新书包，被母亲牵着手，开心地一步一步踩着八点半的朝阳往前走。
母亲将她带到一扇铁门前，她新奇地看着里面墙壁上画着的花花绿绿、在动画片里见过的图案。铁门边站着一个好漂亮的大姐姐，头发扎得像个大丸子。她手摸摸自己像小麻花一样的辫子，都好吃又好看，冲着大姐姐笑。
她的手被递进大姐姐手里，也是暖暖的。母亲蹲下来整理着身上穿着的最喜欢的小裙子：“妈妈跟你说了哦，上学了就是个大宝宝，要听老师的话，放学妈妈带你回家做丸子。”
她点头，看着母亲转身要走，心里被巨大的不安和恐惧笼罩着：“妈妈！”
母亲却加速离开了她的视野，她慌得想甩开大姐姐的手，却被她的另一只手揽住：“妈妈回家准备小丸子了，听话的小朋友有妈妈做的小丸子哦。跟老师去认识别的小朋友，他们都想吃小丸子哦。”
她坐在小凳子上，周围都是小朋友，有哭的有笑的。大姐姐给每个人拿了玩具，走在她跟前，手指往她鼻前一戳，鼻涕泡破了，一阵清香贯进鼻子里，她冲着大姐姐笑。
毕业，接下来她会和老师同学站在镜头前，最好的朋友会去上海，她会去杭州。
照片一瞬，定格三年，高考敲下十八年之后的归宿。拍完照，她被闺蜜紧紧抱住。
“时间到了，你先说。”
“我去杭州。”
“就知道是这样，不过隔得近，”闺蜜眼眶微红，“要是我在上海混不了了，就去投奔你。”
“我们在这两个地方，再难也要坚持，如果你不坚持，我会买票去打你。”
“说不定我打你。”闺蜜轻捏她脸，红着眼笑。
就业，接下来她会四处碰壁，母亲会总给她打电话，父亲会悄悄来找她。
她抱着简历上了公交，走到车尾靠窗坐下，戴着耳机，从起点坐到终点。
手机一阵振动，她接通电话：“妈。”
还是那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只是母亲似乎知道自己在外面，催促她回合租的出租屋。
她踩着六点钟被树叶揉碎的夕阳缓缓踱步，竟在楼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抱着一个布袋，坐在长椅上，看着手表。
“爸——”
父亲身体僵了一秒，看着她站起身。
“瘦了，”两步外看着女儿，他神情恍惚又心疼，递过手上的布袋，“你妈让我带的丸子，带回去冻冰箱，你妈总念叨。”
“多久来的？怎么不告诉我？”她接过布袋，眼眶一热，还挺沉，装了别的东西吧。
“下午才来的，”父亲含糊地应着，“这不是怕打扰你嘛，待会儿就走了。过得不开心，就记得回家。”他这几句话很久才说完，说完木讷地笑着。
“刚来就走？”她诧异。
“宣城也不远，现在高铁那么方便，刚学会网上买票来着，票都买好了。”他摆手应着。
“那我……”
“快回去吃饭，我自己走就好。”
父亲也踩着夕阳走了，她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才发现自己眼睛酸疼，脸颊很湿。
“今早十点多有人敲门找你，说是你爸，你见到了吗？”合租的女生见她回来，放下笔，问。
“十点多？”
“是啊。”
“我……见到了，谢谢你。”
心被家里人塞得满满当当，几次碰壁终于找到喜欢的合适的工作。她挎着背包踏进写字楼，这一次成功等得太久。
成家，接下来她会见到很爱她的人，会生个好看的儿子。
下班坐地铁，她遇见了自己的高中同学。曾经平平无奇却也曾惹她几番注意的人蜕变成了一个更优秀的人。
“好久不见。”她见着一个眼熟的人走近自己，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顿了几秒才笑：“变帅了。”
两人在同一站出了地铁，她惊于这巧合，也惊于他始终笑着毫不吃惊的神色。
“巧吧。”他笑得轻松。
“真巧。”
留了联系方式，后来他说：我喜欢你。
毫无障碍地交往了一段时间，他说：我们结婚吧。
婚礼那天，母亲笑着看她和新郎站在一起，父亲用手抹着她的眼泪。
“其实高中那会儿我知道你喜欢杭州，只是没法考到你在的大学。”
“我打听过你住的地方，才和你住得近了些。”
“我努力变得优秀，想和你从校服变到婚纱再拥有我们的亲子装。”
“那天你说，真巧。”
“遇见你是个巧合，喜欢你却从不是个巧合。”
眼前的人笨拙但深情地说着，她眼泪打着转，他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在她眼梢轻轻替她拭去眼泪。
后来她生了个好看的儿子，与他初见，带他学步，学语，看他上学，毕业，就业，成家。
接下来她看见自己和她的挚爱踩着阳光漫步河畔，他替她摇折扇，她陪他垂钓，与他品茶，逗着孙子。
他临终始终握住她的手，她临终始终想着他，耳畔声音嘈杂，最后听见的是儿子的声音。
“妈——”
万籁俱寂，再次睁眼是婴儿的啼哭。
后来听见有人说：“她真软，都不敢抱。”
也许没有前世今生，整个世界从开始到结束，每个人从来都是唯一。
人之所处为今朝，当怀真勇渡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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