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听说你们旁边这金山寺上，是不是有个什么……了元和尚？听起来挺厉害的嘛。”
我眼皮跳了跳，拉低笠帽檐，往那人方向看去。
小桌一围，清茗三盏。方才那高声谈笑的青衣男子犹自眉飞色舞着，丝毫没有发觉口中高谈阔论的了元和尚本人，我，就这么优哉游哉撑着下巴抱着手，看着他吹牛。
“了元法师的确厉害，”他同桌一个文人打扮的男子，看样子是本地人，接口道，“了元法师年少成名，十九岁便登庐山寻师，师从云门四世延庆子荣，不但精究空宗德华广被，诗名更是了得……”
“啧，”青衣男子不服气地插嘴，面红耳赤，“那他诗名，比我子瞻何？信口胡诌一句见君如若见青山，故弄玄虚，在凡人这等浅薄见识里看上去高大上，就被捧上天了，甚是可笑。”
我低低一笑，摘下笠帽放在长凳上，起身行至青衣男子那桌，扶手：“小僧叨扰。诸位可是在聊金山寺了元和尚？小僧能否洗耳闻其详？”
“哟，又一个呆秃驴，”青衣男子屈指轻敲木桌，几声长笑轻摇手中扇，“我也是去过庐山，悟得二三禅道玄机的。他了元和尚何许人也，竟妄说禅？物与我，是两般，竟说见君好似见青山！”
我一怔，朗笑数声：“真真痴儿，不懂禅法。物与我，皆为幻，既然如此，君见我岂不犹如见青山？”
此话出口，我又顿觉不妥，堪堪止了声。文人的自尊向来强，这番话相当于当着一茶馆人的面给他呛回去了，仿佛空气中都回荡着清脆的打脸声。偷眼觑着他，只见他的脸色宛若那桥头的织染铺子打翻了一般，五色交加甚是精彩。一时间尴尬无比。
空气凝固了一般，沉寂许久。他终是收起了脸上的染料铺子，长叹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竟躬身向我作了个揖：“失礼了。”
我连忙拱手回礼：“折煞小僧也。”
他抬手虚扶：“敢问阁下何人？”
“浮梁了元。”
“眉山子瞻。”
相视一笑，举杯共饮。香茗入口，遍体清风。
“啧……你个死秃驴。说起见面时的事，我当时真想打你来着。”
几叶轻舟，黛墨远山。面前的男子，仍旧初见时一袭青衣，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却依旧掩不住轻狂。好好的身子却歪成一坨烂泥，醉得犹自扶着船舷嘟囔着：“你怎么这么喜欢拆人台子，我面子下不去，又不好抛头露面当场和你反驳，掌柜的女儿生得水润，正看着我呢。只好装个大人有大度，放你这秃驴一马……”
抛头露面这词……得亏他说得出来，真是醉得不清。我摇头轻笑几声，仰头灌了几口酒：“那可不能怪我，你还嚼我舌根，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怼你那是应该的。”
他瞟我一眼：“你们和尚不是不沾酒肉么？怎的酒量比我还好，不怕你那佛祖怪罪？”
我理直气壮：“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他嗤嗤笑着：“就你惯会胡诌。”安静吹了一会儿风后，忽然又手舞足蹈地指着前面：“秃驴，你看那是什么？”
展眼望去，此时船正近岸旁。村邻人家靠河搭起的豆蔻花架下，一只黄狗正津津有味地抱着硕大的牛腿骨啃着。只听得他奸笑几声：“狗啃河上（和尚）骨。”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抄起案上这个自恋狂题满自己诗词的折扇扔进水里：“水流东坡诗（尸）。”
他肉疼地咂舌：“这扇子有我的诗，定能卖个好价钱，可惜了……”
突然便停下了嘴，耳畔只剩迎面送来的江风的呼啸。我正思索他是不是一歪头睡着了以及如何把他扛回船舱，他却突然开口：“我要进京赶考了。”
“不错啊，”我满意地啜了口酒，掰着手指头，“这是第几次？考了这么久都没中啊……”
他炸毛：“我是被贬来的，不是没中！”沉寂片刻，他敛眉，低低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诗才当真不行啊，怎么都……”
“诶你什么毛病都没，那帮乌纱帽就是酸你呢。你们文人就是矫情，爱瞎操心。”我拍拍他的肩，心下却腹诽着，这么个臭屁性格，不被那些刀子嘴怼死算你走运的。“大不了咱们不考了。”
“我就要考，”他却拗执得像个小孩子，“他们都是憨批，我写得太好了他们读不懂。”
“是是是，”我为他斟满酒，“喝酒吧，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后来当真是醉了，敲着酒杯高歌，差点把筷子给摔碎，一步一踉跄地回了金山寺。一觉睡到三竿日上，头有点疼，摇摇脑袋。却看见一个小沙弥立在门边，手捧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张口欲言。
“怎么了？”
“苏学士让弟子告诉您，他去京华了。”小沙弥挠挠脑袋，“还有，这是他让弟子给您的纸条。”
——小和尚，茶碗留给你，等我中了金科状元，它就是你们的镇寺之宝了，哈哈！
这人……忒不要脸了。一眼过去，却发现那黑不溜秋的茶碗眼熟得很。细辨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只建窑黑釉兔毫盏——竟是当年茶馆初遇时，所用的茶碗。
也不知怎么死乞白赖才讨来的。我低声笑叹了口气。
茶禅一味，浮沉一心。
来日相遇，无论檀越是不是状元，贫僧都请檀越一碗清茶。
谁怕人生到处相逢难，知己一程何必多善感。你上京，试诗才，我归去，返庐山，心中无虑方是真超然。明朝京华多少人攘攘，浮沉如海只是无波澜。役于物，得失患，役与形，不超然，所欲即安到处无牵绊。
来日放榜簪花在春衫，一朝等闲驰马到江南。访名寺，涉长川，人间味，作清欢，不妨再来寻我说说禅。
（佛印禅师，法名了元，字觉老，饶州浮梁人。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人。二人为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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