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车马声悠悠，黄沙呼啸。商队伴随着绵长的骆驼铃声，穿过漫漫黄沙，从敦煌来到长安。
敦煌的商队拉着一个一个装囚犯似的笼子，他们是做胡姬生意的。长安这个大熔炉，拥有各族文化，交汇却不冲突。貌美而又能歌善舞的胡姬自然是抢手货，不论男女。
官南被人群的喧闹声吵醒，眯着眼睛打量着这座大都城。眼里像是有流星划过，亮得刺眼后又恢复平静。嘴角爬上一抹苦涩的笑，呵，长安。
{一}
不到一年，官南凭着出色的容貌和一手琴技，迅速成为了名满京城的红角。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在弦上拨动，动作轻缓优雅。手苍白，几乎看不清血管。嘴角总是挂着云淡风轻的笑，眸子半睁半阖，刀削似的侧脸总是让姑娘们心驰神往。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琴声却是撩人心弦，让人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官南也算是个男妓，只卖艺不卖身。凭他这样貌，不知多少姑娘芳心暗许，公子们也看的目不转睛。
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在楼里连酒都不用陪。偶尔兴致来了，也陪公子们吟诗作赋。活得倒不想是一个妓了，闲云野鹤。
四王爷宋北刚戎马归家，朝上皇帝几次暗示想把公主许给他，都被他婉言谢绝，垂下的眸子晦涩不明。
宋北最爱出入这些风花雪月的场所，浪荡风流却不曾把一个女人带回家中。他爱说笑，也没有什么王爷架子，不理朝政，只会带兵打仗，皇帝对他倒也没有什么戒心。只是偶尔眼中露出的冷意让人毛骨悚然，回首却发现他依旧爽朗地笑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仍是明朗少年。
名妓官南他也有所耳闻，先前几户富贵人家的公子想将他收入门下都未果，他对官南也有了那么些兴趣。
[二]
落雪了，官南关上窗户，把炉子点上。头隐隐有些昏，今日还是不见客的好。官南在檀香环绕假寐。
宋北偏爱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家里都是些阴沉沉的仆人有什么趣味？倒不如去会会官南。
“四王爷来了？快里边请，袁公子和王公子已经侯了您多时了。”小二热情地招呼他，直接将他带到了一室。
“好久不见，两位真是好雅兴。”宋北一路进来，看到两人各拿着一幅画和一张字在细细端详。
“四爷？我们本是想叫官公子下来作对子取乐，为您接风洗尘。好巧不巧，今日他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袁公子苦笑着将手里的那张字给他。
盛情恐拂，身体抱恙，不便见客，望海涵。
“哟，不就是一个妓吗？别官公子了，直呼其名即可。”宋北笑得嘲讽，却暗暗为笔锋凌厉自有风骨的字叫好。
正在楼上的官南眉头轻皱，宋北，四王爷。皇室的人呵，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宋北听着袁王二人喋喋不休地讲着最近几日京中发生的事情，凝神看向他的字画：是江南水乡，流水穿过石孔桥，玩笑的孩童和水中嬉戏的鸭群都栩栩如生，可为何如此熟悉。
他不是胡人吗？为何画江南？官......难道是他？宋北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我出去透透气。”宋北干脆打断他们两个，利落起身离开。
【三】
宋北不疾不徐地上楼，自如地向正冲他抛着媚眼的姑娘们笑笑，却巧妙地避开了她们贴上来的身体，直奔挂着官南牌子的房间。
宋北没有敲门，轻轻地推开门，像是不愿惊醒里面的人。缓步走到榻旁，当真是他！青丝散乱，像是发烧了，脸通红，眉头紧皱，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像有冷，还不住地哆嗦。
屋内檀香环绕，有几分醉人。宋北握紧了拳，喉结滚了滚，走到床榻边，俯身。
怎料，官南一翻身避开了他伸出的手，抽出枕头底下的刀，直指宋北眉心。他身形有些摇晃，气若游丝：“今日不待客，请王爷自重。”语毕，却像是被刚才那一套动作耗尽了全部力气。官南费劲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来人样貌，却是一片模糊。终是支不住，直直往地上栽去。
宋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宋北正出神，怀中的人却一点都不安分，一个劲的乱钻。宋北拿被子包住他，它竟轻得不可思议，骨头硌手。
官南却毫不知足，手伸出来乱摸，宋北有些控制不住了，冲出门:“大夫，叫大夫！”
宋北的手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扣，匕首都已经帮他藏好了。他此次回来是要复仇的吧，可如今……宋北有些头疼，他怎么拧得过这孩子？
他拿起毛笔沾了些墨，挥笔，自不量力。
旁人看来，词句不过是嘲讽，定是王爷和官南有争执。如果他还记得，宋北心想，他会知道我想说什么。
[四]
十年前，江南。
官南还是朝中重臣官栋的长子，一副翩翩书生的模样，处变不惊。才14岁，来说媒的人都不在少数了。官南都笑着婉拒了，官栋也不急，自家儿子如此优秀，还愁个什么呢？
官南不曾提起，他对小北些不一样，他喜欢看小北笑起来像星星一样的眼睛。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知道他自小流落在外。问名字，他只说小北，问姓氏，他便不再吭声。官栋看他与官南年纪相仿，两人又十分合得来，便收下了他做侍童。
小北生性活泼天姿聪慧，与官南一起入了先生门下。吟诗作赋他也不输官南，而官南有心无力的骑马射箭，他也样样都行。
小北虽然相貌出众，外表丰神俊朗，但与官南在一起还是接地气得多。官南的脸色时常是苍白的，静如止水，方圆几里的姑娘几乎都芳心暗许。
不知如何惹了其他公子的妒忌，使绊子出言不逊是常有的事。次次都是小北护着他与人打架就往死里打，看他不开心了就讲街坊邻居里听来的笑话，总是逗得官南忍俊不禁。
一次官南失足摔进莲池，周围的世家公子全部哈哈大笑，站在岸边明嘲暗讽。小北凶神恶煞地赶来，其他人都作鸟兽散。小北也没去理会他们，径直跃入池中讲呛得死去活来的官南捞起。
两人都湿透了，小北将官南抱了回去，官南脸上难得有绯色:“小北，快放我下来，我没摔到腿。”
“没事，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小北没松，却抱得更紧了。
官南察觉到了周围异样的眼光，羞得不能见人，索性捂住了脸。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小北直直看着他的笑意盈盈的眼。
再后来啊，官栋被人陷害抄家，全家处死。皇上念及旧情便放过了官南，流放西域。
少年知道，以父亲的品行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啊。仇恨渐渐取代了他心中的稚气。他不顾身体，苦练武艺，终于凭着巧劲学有所成。只是身体更糟了，大病小病不断。
小北啊，你在哪？官南踏上了复仇的道路。
[五]
皇宫，除夕宴上。
宋北坐在案前，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很闷，像是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皇上，民间请的最好的琴师已经到了。”传话的太监尖声道。
“宣！”皇上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大手一挥。
“他来了！”宋北的瞳孔一缩，这孩子，这下可麻烦了……琴师，西域，他不会是想……宋北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了，眸子暗了暗，既然是他想做，那便帮他罢。
他转头向侍卫低语几句，看到一级一级向上传，最后收到皇帝怀疑的目光，他慎重的点了点头。
演奏开始了，果然是异域风情。身材火辣的舞女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角落里的官南一点儿也不起眼。白净的素手上下翻飞，飞节奏越来越快，琴声愈发尖利！舞女们的动作也更快了，眼花缭乱，几乎不像人类的舞蹈！
周围人的眼神越来越呆滞，笑容痴傻，神志已经不清了。他是哪里学来的幻术！宋北面对皇帝慌乱的眼神，抬手示意他冷静下来。
随着七弦全部崩坏，一阵异响，满堂除皇帝和宋北外皆七窍流血而死。舞女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迷蒙的烟中，只有官南仍立着。
官南的眼睛仍是半睁半阖，面色愈发苍白，轻启:“小北啊。”转头看向皇上:“你可还记得前些年被灭门的官家？”语气凉薄，笑得清浅。
“你是官栋之子……”皇上色变振恐，手指着官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官南轻抚断弦，笑容诡异。
“呵，你们这些表里不一的人只配趴在地上摇尾乞怜。为了平稳朝中势力，害怕危及自己的统治，忠臣抄家，这就是你的私欲！我父亲两袖清风，一心为名，你倒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你可还有点人性？”官南目眦欲裂，脚尖一点，直接略到龙椅前，扼住了皇上的咽喉。眼中的讽刺渐渐被仇恨取代:“不过今日，我要这满朝文武为他陪葬！”他一字一句附在皇上耳边说:“你，也别想逃。”
“你别激动，你父亲的事是寡人之过，日后定还他一个清白，给他升官加爵！我许你高官厚禄，土地和财富都是你的，算是赔礼了。”皇帝的脸几乎变成了绛紫色。
官南更是来气，呵，所有人渴望的权利么？眼中杀机闪过。
"阿南，停下吧。”沉默已久的宋北出声阻止。
“宋北，你是小北！你为何？”血溅上了龙袍，粘满了白衣，殷红的血在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皇帝瞪大眼睛看官南缓缓倒下。宋北连忙飞身去接，一如当年。当宋北抱起官南时，发现怀中的人更轻了，像是没有重量。
发轻扬，宋北再抬眼已是满目阴沉：“我劝你，最好还他父亲一个清白，让他走，我留下。要是中间有什么意外，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皇上瘫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吓懵了。
宋北也不停留，直接抱着官南回到王府。但他走得格外慢，完全不顾周围怪异的眼光。他深深地看了官南一眼，若永远是当年该多好。
{尾声}
官南在王府养了半旬，补品络绎不绝地送过来，却不见宋北。
官南也没有去寻，他们早就回不到当年，何苦徒增烦恼？
后来，官栋的声誉恢复了。官南要离开了，宋北也没有来送。
不过，临行那日，官南一起身便看到了案前的字。
山水不相逢。
官南没有带走它，提笔，南北不相见。
转身离去，水声远了河畔。他未回头，没有看到那个少年从屏风后面出来哭得像个孩子。
也好，从此山水不相逢，南北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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