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临风画坊。
画室里，一众屏息，针落无声，有那青衣小童一双，上前揭了幕布，但见其上泼墨荷塘半亩，玉盘垂珠而凌波微动处却惊现赤色锦鲤，绯色艳魅，鳍鳞生辉，竟好似就要脱于画而现人前。一时，众人骇住，半响无人言语。
这幅锦鲤图，画工精巧入笔传神，着实艳惊四座，静默过后众人无不抚掌称奇，皆纷纷上前细询。有人欲以千金购之，却得一句“不卖”，更显矜贵。
“不知此画是出自哪位画师？”
“解素商。”
“这，这是哪位？你们可听过？”
“不曾。”
“不曾。”
面面相觑。
一时，画师“解素商”连带那惊鸿一现的锦鲤图，成迷。
青石巷处，有一始建于宋真宗年间的四进古宅，廊回路转间，但见曲径幽台怪石林立，更兼亭台楼榭，雕甍绣槛。而最醒目，当属那十里荷塘，微风过处，碧伞灼荷。前些时日自扶桑来了一位异族人，闻道是要定居泰安，见了这后院清塘心下欢喜，不吝以高价购之。
异族人自扶桑来，名解素商，鹤氅白衣，衣袂翩然。
十里荷塘，清清池畔。满池碧艳里，有一人长身而立，素衣白裳，低声说着些什么。
“今日怎不来了，嗯？”
“生气了？咳，以后不逗你了。”
“喂，出来吧。”
有风至回廊穿过，卷起落花如絮，他低语着呢喃，仿佛与人同处，木叶萧萧惊起旧忆涟漪。
惊蛰天，尚微寒，那日更是下了雨。解素商临池而立，倚栏撑额，兀自出着神。忽有一方池水微动，有一红影潜于水下。只见池水动静越来越大，那红影终探到池面现出那真面目来，竟是好大一尾锦鲤。但见其身长三尺有余，通身绯色似血，其间缀二三金鳞曜目，睛下一点黑斑，体阔而形俊，娴游一如君子端方，而其首如龙尾似凤，竟又无端生出几许威严，却是难得一见的鲤中之尊。解素商屏住了呼吸。
那尾锦鲤好似有灵气一般，生生与之对望，不徐不疾，不远不近。他忍不住想踏前半步观望，那尾锦鲤却好似受了惊一般迅速遁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惊了一池春水，他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暗自懊悔着自己的莽撞。那抹妖冶得惊心动魄的绛红色，却深深根植在他眼底，挥之不去。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自此解素商日日往那池边跑，许是那顶上神明终于感他诚意，如此半月有余，那锦鲤再次现身，不远不近与他对视——他固执地以为其颇具灵性，听得懂他的话，也“看”得到他——因怕其再消失个无影无踪，想也不想便出口唤它。
“哎，你别，别走...唔，我给你画幅画好不好，我会画得很好的...你...”语序混乱毫无章法，后来想来，那日可是十足的失态与傻气。
可喜是，那锦鲤果真就好似听懂他言语般，不疾不徐几番游曳至池边。虽说那日是见过了，他还是不得不再次惊艳其美丽身姿，一如当日不自觉愣住。然后锦鲤一个腾跃后向池塘深处而去，他觉得它临走前似乎笑了——倘若它如人般可作言笑的话。
自那以后，解素商便日日往池边跑。在池畔给锦鲤作画，弹琴，就差在池畔设一处卧榻睡在那儿了，宅中童子管家也只能摇头笑一句爱鲤成痴。
“你说，你若是人，该多好。”解素商俯身，修长的指节轻轻划过水面。
水面下，锦鲤悠悠游曳。他恍惚间看见锦鲤眼中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转眼已是鸿雁时节，草木作了萧条之际，传来战乱噩耗。
其时，正值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事频频，几个番邦势力相互较量一路北上，此番更是直接兵戈逼泰安，街邻皆都携家带口急急逃亡而去，短短月余，昔日繁盛昌荣的泰安城竟似一夕荒凉了人烟。
“公子，你真不和我们一道走吗？”童子红了眼眶，身旁管家更是一脸肃穆。
“不了，你看，我若去了，这锦鲤，该多寂寥？”解素商背对着二人，兀自逗着池中锦鲤。“时候不早了，一路多加小心。”
那厢，两人见劝了多日不见成效只好深深一鞠，遂拾了包袱相携而去，只盼老天开眼，公子吉人天相避过此次祸端。
“呐，现下，可真真只剩了你我孤寡一人”锦鲤轻啄他指尖，似在安慰，解素商浅浅一笑，眸若琉璃。
有你在我身侧，斗转星移又何惧？
深夜寂寥，漏断人静。解素商睡梦中恍若感受到炽热温度，一点一点在逼近，随即被刺鼻的浓烟呛醒，他艰难地睁开眼。
入眼是满室烈焰熊熊，滚滚浓烟。古宅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火。火舌舔舐着倒塌的房梁，浓烟扑面而来灌入肺部，让人窒息。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在消失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一个赤红色身影踏火而来，一步就是一朵红莲。他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身下是碎瓦残石，他却奇迹般只有几处擦伤。怔了片刻，他跌跌撞撞奔向十里荷塘处。
入眼不再是满眼青碧，而是残荷断梗，池水干涸。他不顾淤泥，撩了衣摆下到池底，一遍遍寻找那个赤色鱼影，状若疯癫。
“你听得到么？”
“锦鲤，出来吧。”
“不要吓我……”
终于，他颓然跪倒在泥地里，久久地，久久地埋首膝间。
画师的日子归于平淡。重新换了一处住宅，来求画的人仍然来往络绎不绝，他从不接见，只一人闭门在画室里对着一卷锦鲤丹青沉思，一看便是一天。
只是，他再也不会画锦鲤。
韶光偷换，不知不觉，便已数年。又是一年盛夏，解素商打马南屏旧桥边过，巷尾有人叫卖着锦鲤，他忍不住过去看。
青瓷盆内，数尾绛红锦鲤悠悠游曳，长尾溅得数圈涟漪。
“这位公子，可要买锦鲤？”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抬起头，一时间却愣在原地。
面前男子着一袭红衣如血，三千青丝如墨披落，桃花眼角一点泪痣，眸中灵气涟漪，唇角微微勾起，说不出的妖冶动人。
“你……”他怔住了，有些不敢置信。
“公子可是不认得我了？”红衣男子笑弯了眉眼。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仿佛是要把那面容深深烙印眼底。破碎的片段如流星划过，点亮了记忆，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恰似初见那般慌乱。他终是扶额低声失笑。
“锦鲤，勿闹。”
彼时阳光微凉，韶光正好。
——本文根据同名歌曲《锦鲤抄》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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