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是我。”缓步走向一位在眼前徘徊摇摆不定的灵魂，挽着他。这是个七十二岁的灵魂，高高瘦瘦，却看不清模样，身前氤氲，难见真容。
“认不出了，我记得你才这么小一点。”朦胧中一个手影在自己腰部往下一掌的距离手掌朝下摊着比划。
笑笑，眼前换了景。
“我们以前的家，就在这一大片地下面。”站在沥青路中央，抬手虚划出一个大圈。
这条沥青路很长，鲜少有车和人通过，两侧留着些农田。“之前都是被填平的，但你一个媳妇儿和几个孙媳妇儿闲着都来找闲地种菜了。”
画面一晃，成了从前的模样。
“当年我是在这里把挑回来的好木头给你太婆做了张木床，几个柜子。”他看着一个角落，自顾说着。
记得那张木床，床榻很高，榻前横着一个又长又宽又扎实的木凳，底下放着太婆的花布鞋，上床得先踩着木凳。从前两个小孩子往太公家跑，在房里就爱坐在那凳子上。过了好些年，已经被磨光滑。那张木床上常年挂着蚊帐，顶上覆着塑料膜，生了层厚灰，朝外的蚊帐常被拉开，用绳子系着。
“还做过好几张木床，给了一张给你奶奶当彩礼。”
家里那张木床，记事起至少睡过十年。从前黑白电视摆在床尾，中间一条窄过道，总坐在床上，小腿翘在床尾的木栏外晃悠着看电视，晃久了膝盖以下没了知觉，小腿发麻。看电视手也不闲，指甲沿着木床上雕刻的纹路当做小迷宫一路划着。他做的东西总是很扎实，木头上雕刻着看不懂但是很对称好看花纹，纹路条条清晰有力。
“还给你做过响簧（空竹）和一些小玩意儿。”他语气轻松，抬手一顿，却又缩了回去。
“记得，爷爷扯过那个响簧，但是我扯不起来。”是实心的木头做的。
“现在呢？”
“没有学会，已经很少见了，公园里还能见着些。”
再没了声响，又换了画面。
“都搬家了，太婆还硬朗。”
他在那间一室一厅的小屋子里站了许久，最后无声离开。
听太婆讲，当年她娘家人极力反对他们一起，她却执拗不听，离开富贵家庭和他过困苦拮据的生活。什么魅力呢……他是个手艺人，一个木匠，离开得好匆忙。他灵棚搭起那天，我第一次被带着找牙医送走了一颗牙齿。。
“婆婆，这里。”及时唤住一位将要错过的灵魂，那个灵魂到了眼前。这是个五十七岁的灵魂，瘦瘦小小，黑白短发交错趴在头上，后肩隆起一个鼓包。
拉着她，眼前换成了幢幢楼房。
“那里，是你们以前的家。”伸手遥指一幢崭新的高楼，指向高楼地基。
从前这是一大片农田，她生前的家，在农田的另一个尽头。从家门口伸出一条田埂，再四处分散。那片栽过油菜花的地，春天几乎是无边的金黄，映得人脸也明媚。那片片农田间有条小水沟，盛夏被杂草遮掩着，阳光下闪着不真切的光。沿路种着稀稀拉拉的树，几颗柳树，大多叫不出名字。
四方蔓延开的田埂，弯弯绕绕走到一个土坡，到了另一个尽头。爬上这个土坡，马路对面，就是她孙子上的小学，也是我上过的小学。
“后来这一片被土填平，围上了围栏，三年建成这些，半年不到，房子卖完了。”
现在建起了欧式风格的别墅，建起一片高大上的高楼，种上了移植过来的树，草坪被修剪整齐，有了一大片绿化带。大城市里偏僻安静的一片郊区，大变了一番。又遥指向小学旁边的新楼，曾经也是农田的地方：“这是个新修的中学。”
“现在好啊，第一次见着这些，”老灵魂背着双手，遥望这片土地，“你阿公阿婆呢？”
“他们都好。”
“好啊，那就好，你阿公得病，逢年过节都见不着，还是命大。”
笑着，领她看了现在的家，送走这位灵魂。
她是个劳碌的奶奶，最后见她几次，她瘦成皮包骨坐在堂屋门口，头上戴着毛织帽。
“外婆。”迎来笑意盈盈的一个灵魂，这个六十一岁的灵魂，头发花白，编着麻花辫，身体瘦弱，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衣服。
脚下伸出一条宽田埂。“现在这条路，已经能开进汽车了，”田埂尽头，一幢水泥小房子，“咱家厕所又重修过了，不用摸黑怕摔了。”
不过多久，已是这般光景。
“你小时候，我就是用这个背篓把你哄睡的，”她指着门口一个竹篓，“丁点大一个人，在背篓里睡觉。”
“我总跟那老婆子对骂，幸亏我先她死，见不着她省心烦。”她看着隔壁逗狗的老人，其实也挺想那老婆子的。
场景一换，依次是她三个女儿家。“我怎么就那么容易晕车呢，没好好看过这样的大城市。”
“过年给你们买糖，可馋我。”
……
叹不完的事，余音仍在。
有一两个春节，她是在医院里过的。大年夜的鞭炮，烟火，整夜地响，她只能听。城市里的灯火阑珊，她极少见。有糖尿病的她，比别人少吃好多东西。她办丧时，我在家里看天。
回到空寂的白幕中，再次从头到尾，好好走一遍。下一个，是谁呢。
首发读文斋作文宝典，未经授权严禁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