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绣了吗？”
我抬头，刚好看见贺泽的脸。我摇摇头：“不绣。你怎么光想着压榨我？”贺泽揉了揉头发看向窗外的柳树，说话间一口白牙露了出来：“那可不？你早绣完我早拿钱。”我收回目光，看着空空的丝绢上的阳光，半晌才道：“春末了，今天阳光正好，你陪我去放风筝吧。”
贺泽低头看着我，很久才反应过来：“行吧。”
我换了身衣服拉着贺泽坐上了车，笑着对他说：“我最爱放风筝了。”贺泽低头摆弄着手机，嘴角轻轻勾着，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他手机上的那个人：“嗯。”不管他是在敷衍我还是如何，我点点头，把期待写在脸上。
我是一位年轻的苏绣传承人，与师傅一起绣过一幅《清明上河图》，两年前为了绣出更好的作品我来到了苏州，遇到了我的老板——贺泽的爸爸。他是个很有耐心的老板，从来没有因为我不绣而责骂过我。后来他的儿子派来“监督”我，其实说是“监督”还不如说是他躲着他爸爸的产业。贺泽没少催过我，但我一直都没绣。
其实，我是没灵感了，技巧也没了，面对其他人的苏绣作品我也只能评论一个片面的“好看”，就像一个没有接触过苏绣的人一样。我不敢告诉他。他是一个生意人，我一旦没了利用价值，那就和废铁一样，会被丢弃在脏臭的垃圾桶里无人问津。
我喜欢他。但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也知道他们过得很甜蜜。贺泽从来不知道我的心思，他心很大，多半把我当成兄弟了。但这并不会让我觉得挫败。
我并不缺钱，也并不是犯贱，只是单纯地想留住他，希望可以在他的记忆里留下我的痕迹。
汽车开了半个小时，窗外的风景看了一眼便后退离开。我想时间更慢些，更慢些。
终究还是到了目的地。我下了车，拉着贺泽下车，把手机夺过来放进口袋，威胁道：“再看我就把手机抢走了啊。”贺泽嗤地笑出来：“这年头甲方都要舍身哄乙方了？”我拉着他到一个小摊前挑选风筝，回赠他一个白眼：“我这么好的乙方能选上你这个甲方你就知足吧，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着我给他们绣呢。”贺泽毫无负担地揉了揉头发，道：“那你这宇宙第一好的乙方什么时候交一下作品？”
我不吭声，用不太熟练的苏州语调和小摊的大妈讲价，结果大妈愣是听不懂，一着急蹦出了我听不懂的方言。贺泽低下身子，看了看我选的风筝：“你这是什么审美啊？选了个这么丑的圆片？”我用一口北京话回复他：“这叫太阳。”虽然有些简陋。
贺泽笑了笑，对着小摊大妈用正宗的苏州语调讲价，我听不太懂，但还是觉得这样的语调很温柔。
大妈不知道听了什么，爽快地把风筝减了五元钱卖给了我们。我一脸认真地看着贺泽：“你很有我们北京大妈的讲价风范。”贺泽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什么啊，我和她说‘我下个月结婚，能不能便宜一点’，然后她就给我便宜了五元。对了，这是请柬。”
我接过请柬放进口袋，想勾嘴角却笑不出来。
贺泽倒是没有察觉，拿着风筝问我：“在哪放？”我随手点了左边空旷的广场。贺泽展开风筝，看了看柳树：“风正好，放么？”我嗯了一声，贺泽拿着线柄，他从我身边跑到前方，离我越来越远。
“你能不能，跑得慢一点。”我低声说着，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风听。
贺泽越跑越快，风筝飞了起来。我觉得脸上好凉，抹了抹，果然是泪。
“我对你的喜欢从一开始到结束都只有我一个人参与。”这段本不该有的感情终还是会在这个春天结束。
贺泽看着风筝越飞越高，竟然站在原地笑了。很久之前，我也见过他的这副样子。那时候我刚来苏州，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玩，就来到了这个广场。他在和女朋友正在广场上放风筝。但我刚好没有看见他女朋友，只看见了仿若邻家少年的贺泽。
“他抬头看着可爱的月亮风筝，七分甜的笑露出了亮白的牙齿，周遭的一切喧嚣和美景都围绕着他，而我却刚好只看见了他。”这是我偷偷写在日记里的句子，也是偷偷藏在心底的画面。
我们玩了三个小时，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贺泽飞快地把手机从我的口袋里拿出来，接通了女朋友的电话。贺泽毫不回避我，和女朋友自然地打趣聊天，我干巴巴地坐在一旁喝着柠檬茶。我们两个之间在旁人看来隔的很近，而我明白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大的沟渠。
我跨不过去，他不想走过来。
我无声地对贺泽做了个离开的手势，也不知道贺泽有没有看见。我拿着风筝和饮料打了车离开，透过窗户，城市的亮灯照在我身上，像是在无声的劝说也像是无声的安慰。我想，我该回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窝在家里，手机关机门也反锁上，房间是我最常待的地方，我有时也会到客厅泡一碗方便面。我不知道我是在和谁较劲，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个月，我绣完了，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
我将行李收拾好，带着那个丑陋的太阳风筝离开了苏州。我把我最喜欢的作品就在了苏州，留在了苏绣的发源地，留在了这个发生过一场只有我知道的故事的地方。
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日久生情一个是一见倾心。我不知道他会选哪个，但从他时而的幸福笑容和发给我的请柬里，我知道我晚了一步，也或许就算我来得再早他也会喜欢那个女孩。我偷偷地把心底的画面绣了出来，并给这个作品命名为“见”，既是初见也是最后的一见。
接下来，我会走遍中国，用苏绣记录下美景，将这些生活中的美好寄给我远在北京的父亲，希望他在打理公司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能笑一笑。我会记得我爱的人，也会好好地对爱我的人。
我仍是一个苏绣传承者，但我心里有了一段故事，绣出的作品也有了情感。我喜欢体验人间的感情，也乐于沉溺在这不动声色的纸醉金迷里，我享受过程同时也尊重结果，我会这样走下去，不掩饰自己行为地走下去。
我依旧年轻，也依旧轻狂放肆，但你需要弄清楚，我并不是被感情弄怕了，而是喜欢上了体验感情的感觉，喜欢上了在传承苏绣中加上自己的感受和经历，使我绣出的作品真的属于我，拥有我独树一帜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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