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作笔法雄厚,运笔流畅,笔锋凌厉,风格放荡不羁。虽然看起来没有章法,但是一笔一划却又是浑然天成,也只有蔡邕,才能如此不拘一格。”
“此作在画时,必定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纵横恣意,墨气酣畅,扬州八怪,独有晴江。”
“此作尚佳,拿上这一副……”
“这幅墨竹还可,把这个拿上……”
……
师父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这片文玩市场的江湖里指指点点。
从正午太阳高挂,一直到傍晚夕阳西下。他就没有歇过脚,四处兜兜转转不像年过古稀的老人,反而像一个好奇的孩子。
我跟着他,听不懂他说的这些胡言乱语。说是师傅,我也就跑跑腿,拿拿画,干些杂工的活计。
“把这幅拿上。”
师父抛过来一幅画。
“吆呵,这么多啦。”师父瞅了瞅我手里堆成小山高的“宝贝”,“把这些东西反手一卖,咱爷俩的饭钱可就有了。”
他的神情变得荡漾了起来。不知道是想起了福满楼的肘子,还是红翠苑的姑娘。心情突然就像这明媚的太阳,推开薄薄的白云,撒下炽烈而温暖的光。
“哎,小兄弟,想什么呢。”摊主点了点我的后背,“这是他要的画,找你的还有三百文。”
这幅墨梅开的正艳,娇艳欲滴惹人怜爱。可惜我手里哪腾地出空来。
“这糟老头肯定不知道从哪站着看我笑话呢。”我心里暗暗想着。转过头,却发现他站在一副画面前怔住了。
是什么样的画让他这么专注呢?“这幅先放在你这,我等下来拿。”我顾不上画了,一路小跑向师父。
师父就像是看见我跑过来,眼睛没有离开画。慌慌忙忙把装裱好的画从画布上扯下来。
“师父,你……”装裱这么精美的画被师傅扯得模糊,我的心突然疼痛起来。我刚想责问他,眼睛突然瞄到画的左下角。画的左下角半露着一个半身的人物小像,旁边还歪歪扭扭题着“李三才赠三奚”。
这竟然是师父画的!师父自诩是有“三才”,比古往今来那些文人才子多一才还不够,非要多两才。师父偶尔会画花鸟寻乐,这我是知道的。他竟然能把人像也画得如此栩栩如生,我有些摸不到师父的深浅了。
“这个画多少钱。”师傅问。
画商瞥见师父手里皱皱巴巴的画,冷冷道:“五十两雪花纹银不讲价。”
“画得这么丑还这么贵。”师父撇了撇嘴。“给我拿着吧。”
五十两雪花纹银?!这几乎是我们所有的盘缠。面对近乎抢劫的价格,师父竟然爽快的买了下来。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见小气的师父没有讲价。
师父也不看这画轴。只是攥着这画,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等到画商满脸堆笑的把空画轴包好交到我手里,他已经站在村口盯着这个方向很长时间了。
他看着欲言又止的我,抽抽鼻子,往我脚底下狠狠唾了一口。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
他的眼眶通红,看起来就像是哭过了。他从身上摸出仅剩的几两碎银。
“去,给我到老王头那里买三斤黄酒。”
我从村东口跑到村西口,从村西口跑到村东口,又从村东口向村外的竹林跑。我拎着酒到师父栖居的小矮屋时,天色已经晚了。
月亮从层叠的山头间探出头,慵懒的把皎白的光撒在村外的土路上。
我推开门。他在院子里放了一张檀木桌,正饶有兴致的点点画画。院子里的草,明明是静的,他用手里的笔轻轻勾勒了几下,院子里就像刮起了一阵微风;小潭里的鱼,明明正在憩息,他用手里的笔轻轻点缀了几下,瞬间潭水泛波,水花四起。
他平时闲下来会画些鸟虫草木怡情。他的画并不出奇,但是就是有种神奇的魔力。一幕幕就是跃然纸上,活灵活现,把细节勾勒精细到可怕。
“把酒放在那里。”他指指石阶。他撂下笔,也不顾石阶上的灰土,招着手招呼我坐下。
“好长时间没和师傅喝酒了吧。”他咂咂嘴,揭开盖子。黄酒特有的那股醇香的味道,很快便弥漫了这片小院。
他闷了一口。他把酒递了过来,挑挑手,示意我也喝一点。我接过酒罐,也喝了一口。
我们两个就这么坐着。只是一口一口的喝酒。月色清冽,兑上这绍兴老酒变得更有一番说不出的味道。
“咳咳。”师父轻咳了两声,拉开了话匣子。
“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不画人像吗?”
“不知道。”
“我问你,我若是画这人好,这个人就一定会好吗?我若是画这人富贵,他就一定会腰缠万贯吗?”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有跟上他的逻辑。画画不就图的是讲究一个美好的祝愿吗?他这话好像就是他来决定这段故事后面的走向一样。
我这样想着,但是一时语塞,也找不出反驳的话。
“命数由天,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使劲对着罐子吹了一口。
“就是个怯懦的废物罢了。”
他掏出他那老旧的烟斗。火星明明灭灭,就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故事。沉默半晌,他幽幽的吐出了一圈烟。
他熄了烟,晃晃悠悠的撑起身子。转过身,往小屋方向走去。
“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我觉得你也算是学到师父的本事了。”
“我啊,我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是跌入了这无边的夜色中。他在门前磕了磕烟斗,抄着手,把门轻轻合了起来。
无边的夜色朝我涌来。月亮挂上了中天。
夜色深了,微风吹起来有点冷,我紧了紧衣服,朝着师父的小屋走去。
我每次买完酒,村西口的老王头总要叮嘱我记得师父喝酒昏厥的老毛病。他是师父的老朋友了,师父性子古怪,这世间除了我,也估计就只有老王头还惦记着他了。
我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看来他把剩下的酒都悉数喝下去了。
他躺在角落的小木床上。桌上的蜡烛还燃着,桌子上散乱的放着几张模糊的画。
我的眼睛很快就瞄到那幅白天师父扯下来的画。它被压在了最下面。就像是有人刻意想把它身上的褶皱压掉,才把它压在这的。
好奇心驱使我走到桌子前,从厚厚的宣纸下面抽出这幅画。
泛黄的宣纸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女性人物小像,大小相同却神态各异。小像的背后点缀着大片明艳的红色。再加上空洞的眼神和惨白的脸庞,大半夜看起来没有楚楚动人,反而有些狰狞可怖。
诡异。我的手险些没有把这幅画甩出去。师父总是喜欢把事物的细节勾勒到可怕,现在看着这画,总能听见画上的女子仿佛在无助的呻吟。
盯着画尾就像是不经意写上去的名字。庚年十月三日,旁边还题了作画的日期。这个三奚是谁呢?是画上的这个女子吗?为什么会被画成这个样子呢?
师父的日记本就摆在桌子旁边。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距离师父的过去这么近。
肯定都藏在里面了。我跪下来,冲着师父睡觉的位置磕了三个响头。慢慢的打开了他的日记。
“庚年十月三日。她就像一株不染凡尘的白色牡丹,开在红楼的高阁。”
“庚年十月四日。她今天又开了,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
“庚年十月二十五日。她今天唱了一首《梨花吟》,有一种不染世俗的美丽。”
……
“庚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她被王府赎出,离开红楼,成为王府三太太。”
“庚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与王府老爷成婚。”
“辛年一月三日,有身。”
“辛年一月十日,自缢,卒。”
他在最后还题了一句话。
“溪流而无声,与春风皆是过客。”
这三奚就是溪吧。师父从认识她开始,就早早知道了她的结局。
我盯着这密密麻麻的日期,背后的冷汗一直在冒。仿佛自己现在翻动着的,并不是什么日记本,而是阎罗王的生死簿。他就像是神明留在红尘的眼线,冷漠的窥探、记录着别人的人生。
师父在我眼里突然神秘了起来。他今晚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耳畔回响。
“命数由天,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其实师父不画人物,是因为他笔下栩栩如生铺开的其实是别人的人生吗?
那他现在又在窥探谁的人生呢。我有些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手颤巍巍的快速翻到了日记的最后。
“戊年九月二十日,酗醉,卒。”
日期竟然定格在了今天。可是这是谁呢?我合上日记本,眼睛瞄到了师父压在桌案下的草稿。
画上空荡荡的,只有左下简单勾了一副很逼真的人物小像。画中的老人家睡得正酣,身下衬着的红色,就像不存在那样。
咦,这个人看起来好生熟悉。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身体就像过电了一样,全身颤抖着,跑到师傅的床前。
他睡得很安稳,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声响,身体已经冰凉了。
月光沉默地洒进来,他看起来特别安详。
我的耳畔突然仿佛听见了师父的声音:“命数由天,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句话仿佛化成了吹过野草的清风,化成了鱼塘的轻浪,化成了溪惨白的脸庞,化成了铺在他身上的月光。
我拿起笔,轻轻勾了几笔,纸上的画突然就像是被赋予了生机,温润、亲切、活灵活现了起来。
……
“师父,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画人物哇。”
“嗯?是吗。”老人挠挠头,翻了个身子。“那行吧,今晚不讲了,明天还要去收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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