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生病了。
我准备赶回苏州，刻不容缓。
穿过青石桥，雨像能猜透人心思似的，恰到好处地停了。不过我也知道这是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就是这样时断时续。每到这时，阚阿婆的园子就更令我回味。
顾不得想园子，我将手中的油纸伞合上。放在竹篮子里，上面刻着那百年好合的绣样。这是媒婆家给的，可惜我的如意人今在北平。不知他方安好？想罢，与他见面时还是几个月前的喜结之际。
虽说我素不喜这女儿心思的画功，但却图个吉利。若说哪个女子不为自己意中之人？却道是此话无有偏差。
路过那留园的大门，我不禁地停了步子。眼前的留园，与印象之中倒大不相同。许是很久未回江南了吧，穿过留园，夫子庙的南边，就是阿婆的家。那是条小弄巷，跟南国其它的巷子差不多。青石板，小弄巷。这恐怕是消失已久的老童谣了吧！
拾起一片干老的枯枫叶，我想起了从前的小桥流水。那夏日里清翠的枫糖人，在秦淮河旁边的小摊位。老艺人有板有眼地坐在河岸，轻轻地舀上一勺枫糖。有时会画上孙悟空，有时会给我们女儿家画上只凤凰。那质朴的老手艺，像是江南消失沉寂许久的老巷子。水木芬芳，有水乡那独特的枫树清香。不过这香气，却不是不染一丝的干脆。那是染满了世俗烟火气的味道。几滴枫糖，便有了这人人间的烟火俗气。
小巧的亭台，清澈分明的河水。世人皆道江南美，可依我这小女儿看，江南美在了它的纯粹，美在了它的烟火俗气。若是清高到不染世俗，那就不叫江南了。清也美，浊也美，这才是江南。
踩过雨后积水形成的小坑，人儿如戏词所说，清心无欲也。没有了那些杂欲，没有了冲动的情绪。化身于这小桥流水中，静中蕴含着那一个个深奥的哲理。
穿过了留园，雨又下了起来。打开油纸伞，看着巷子里的行人们。匆匆忙忙的过去，像是一去不回时的快。水滴在那老旧的屋檐之下。想罢，旧时王谢堂前，也不过如此吧。
青苔是岁月的痕迹，那斑斑破碎的石墙。我轻轻地抚摸着，它是时代间的见证，也是江南多少年间的风雨飘扬。
我边走边想，进了阚阿婆的园子里。
园子还是老样子，一把太师椅，一张黄花木的小桌子，上面泡着没喝完的清茶。阚阿婆是唱青衣出身，年轻时生得俊俏。后来解放时，跟着一位红军战士。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终年守着个园子。
阚阿婆在屋子里，请我进去。将她那儿上好的茶水递给了我，笑着说道：“怎么样？悠舟在北平可好啊？哟，穿得这么单薄，外面雨大，可别着了凉。”
阿婆年纪大了，就喜欢关心别人。若说这是她为人处事的本事，倒也不为过。她那清翠的嗓音，不知练了多少遍。一听就是那苏州女子的细腻与柔和。一句句耐人寻味的姑苏方言，像是那河水上的波波纹理。是那月亮上的思念，也是水乡人家的热情。
我抿上口茶水，回味着茶香，问道：
“阿婆，您的病好些了吗？”
“好了，这也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是每年这梅雨时节，关节都不舒坦。看看你，还是和小时一样的猴急。”
我笑着，想起了小时候在阚阿婆园子里的事。那时的园子，都有成熟硕大的梅子。阿婆会将这梅子用盐水浸一遍，在那小仙壶中用冰糖再闷一下。再用上好的竹子穿插而上，放在嘴中，味道尚好。既有微微的咸，又有甜蜜的滋味。咬出来的梅子汁水弄得满牙都是，总会再坐下听阚阿婆唱上一段，只有那样才会心满意足。
阚阿婆见我还似孩子般想着，便笑着扭动着她老迈的关节，竟又从箱子里掏出一包梅子。我着实有些惊讶，阚阿婆这儿的孩子们早就远走高飞了。园子里已经很久没了孩子气，阚阿婆竟还会做这些小杂伴儿。
“你们虽走了，可我每年没事做，就想着做些梅子吧。哪天你们若是来了，也好尝尝。”
我不知为何竟有些愧疚，离开家乡这么多年。竟没有一次回来看过阚阿婆，如今她病了，我却来了。
接过那包梅子，我又像少时那样打开了它。一样的笑容，不一样的是，这次却含着泪。
阚阿婆又唱起了那小时候听不腻的青衣戏词。我好像回到了少年，又坐在阚阿婆的园子里。听她一句一句的唱词，看那水袖自如的声段。
我咬下了梅子。
园子里唱着那厉久沉新的戏，不过戏中的人儿却变了。
它是时光。
我一口吞下梅子，心想：
若是再苦涩些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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