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在午后的山丘上，迷晕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我眯了眯眼，看着逆光而来的高大却又略显苍老的身影一一他来了，那个男人一一他回来了。
他手提一个塑料的，被塞得鼓鼓的手提包，肩扛着一个同样被塞得鼓鼓的肩包，此外再无他物。他的身后空荡荡的，亦如他当初离开时的一穷二白。我看到他的身躯在看到我后明显停顿了一瞬，复而又轻轻地叹息一声，走上前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回头看看来时的路，轻缓而又有些沉重的说道:“回吧！”兀自向前走去。我却在那双手抚上我头的那一瞬变得僵硬了，看着男人的单瑟背影，尝试着想要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微笑，却发现脸上的表情早已僵硬。
太阳缓慢的移过了山头，轻抚过男人的肩，照在了他的身上。我看着他头上在阳光照射下，隐隐发着暗光的几缕白丝，微佝的身影已初显老态一一这个男人，他确实老了。不再那么魁梧高大，脸上是磨平了棱角的痕迹，再不复当初的强势，也不会每次见我都凶煞严苛的表情。很好一一他确实老了。也……管不住我了。
我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边。阳光打在了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上，勾勒从眼睛到鼻梁到嘴角，我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许久，我们没有多余的话语，阳光像是笼络了他的心，留给我的，只有安静。
他总是这样一一沉默，然后沉默，他走时我未去送他，却也依旧记得他沉默中的爆发，沉默中的坚毅，还有那令人讨厌的强势。如今他回来了，却依旧沉默，只是沉默中少了那股子拼劲。
归家时，母亲夺过他手里的包放到炕上，我仿佛看到母亲眼角泛起的湿润的光。我径自绕过母亲，走进屋内，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缓缓关上，隔着房门那一角，我听见母亲说，:”还好吧？这些年……辛苦你了…”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然后我听到了轻轻的拍衣服的声音，隔着还未来得及关上的房门，我用余光看到他坐在母亲对面，状似安慰的拍了拍母亲肩膀，说道:”外面行情不好，很多工厂都倒闭了，实在没法……”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似怕我听到一般，我不由眼睛一涩，眼里似有什么夺眶而出。
想起过去的日子，脑海中的男人似乎总是一副愠怒的模样。严厉的眼睛，严厉的眉毛，连头发也因长时间的愠怒而根根直立。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他每每严厉无声的沉默，却又仿若置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连呼吸也显得那么艰难。以至于父亲的爱从我这里缺了氧，连心也变得苍白，遗缺了那一份的温暖，整个世界都仿佛冻得锁住了。
是夜，我听到房门外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哼声，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起床的声音。我悄悄翻身下床，来到他们的卧室外，透过掀开的一角的门缝，我看到母亲满脸慌乱地倒了一杯温水，从抽屉里倒出几片白色药片，焦急的往床边走去。那个男人此时正满头大汗的躺在床上，神情痛苦，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呼痛声，母亲一面把药喂到他嘴里，一面心疼的说道:”你的腿怎么又严重了？以前还只是冬天的时候才偶尔发作…”他服了药，缓和了些许，才微弱的发出声:”没办法，工厂里不下重活，怎么赚得了钱。积劳成疾再加上腿伤……”
我倚靠在门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眼里滚落了什么东西出来，滴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了”啪！”的一声，砸开了夜的平静。
强忍住想要去关心的念头，我转身踉踉跄跄的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目光空洞的看着天花板，思绪回到了幼时:
“爸爸爸爸，明天就上幼儿园了，我怕……你陪我去好不好？”
“让妈妈陪你去吧，我有点事……”
“爸爸，明天开家长会了，你有时间去吗？”
“你问一下你老师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就不去了，工地上活挺多的……”
“爸，没什么事，就是明天中考，您能送我吗？”
“哦，你明天中考？……那好好考，从家到考场也不远……”
……
小时候的女孩真的很依赖父亲，父亲是她最崇拜的人，父亲是会很多她想不到也做不到的事情，有一次她看见父亲一个人，在工地上背着一摞子的砖，很重的样子，那时候她觉得父亲就像是一个大力士，有力而有力量。可是父亲从来不会送她上学，不会去家长会，也不会和她交流谈心。后来啊，这份依赖总算是被时光慢慢消磨得一干二净，随着女孩的长大，被风潇洒在尘埃里……
闭了闭眼，耳畔又传来一阵轻哼。那个男人-_-_-他很痛吧？早年因为跑活，被一场意外留下了腿疾；后几年，为了生计，寒冬腊月也不曾归家；近几年为了我们兄妹几个的学费而积劳成疾……这个男人付出了很多，为这个家，为我们，消逝了年华。可是在见到他时，我却连一句话也未能说出。今天去接他的时候，他短暂的叹息，是失望吧？失望我没有认他。没有叫出那一声“爸”吧？
曾一度叛逆，因为那个很严厉安静的人总是用各种方法给我装上一层一层的牢笼，配上一层一层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曾记得自己拿刀割伤手指时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没有安慰，他只是说”疼就要忍着，这个世界，我们要学会坚强。”记住了他的话，却叛逆得更加厉害……
现在，他真的是老了。或许放弃我了吧，还记得今天去接他时，他佝偻的身影不显得挺拔，静静地走在阳光里，依旧沉默，偶尔用远光扫一下我，然后继续前进，他确是老了。
我的喉处发出一丝哽咽，突然好想哭。几年来他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我曾试图逃避着那些沉默，躲进母亲的怀抱。然而他的爱，却藏在无声的岁月里，留下痕迹，直到我发现，是否太迟了呢？
我知道是岁月冲淡了彼此情感的深度，冲淡了年少时的叛逆，冲淡了曾经的执念，也…冲淡了一切的不理解与曾经的介怀。直到今天再见，我才发现，其实那些执念我早该放下了。
他的到来带着阳光，在下一个生的轮回里，在另一段颠覆的记忆中，爱依旧滚动。携着特有的静寂，填补着那一段爱的缺漏。
屋子里，一直盯着天花板的女孩缓缓合上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笑意。梦里她跑向那个男人，一下子扑进那个久违的怀抱，嘴角带着笑，轻缓地喊道: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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