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
“庸医！庸医！”一个身着麻布衣的少年怒吼着，郎中啐了一口唾沫，提起药箱转身就走。少年涨红了脸，红着眼跪倒在母亲床沿。
少年名为何舟，字容典，及冠不久，今为北宋开宝六年。何舟自幼聪颖善学，本想参加科考，奈何五十老母顽疾复发，只得放弃，寻医救母。但家境贫寒，父亲三年前已归天，无兄弟姊妹，母子俩只得做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何舟傍晚归来还得读书，日日烧柴借火光阅览从邻家借来的书……
本想着自己参加科考，兴许能够高中，还可任一小官，改善家里的情况。但无奈老母心脏十几年前有旧疾，如今复发，他才放弃科考，用尽家中所有的积蓄为老母寻医问药。这一日，已经用光了所有积蓄，而前来看诊的郎中仍说这病只能压一压。根，是治不了的。郎中分明有法子缓解，一听何舟家中已一穷二白，立马改口说不可缓解，拒绝开药方。
何舟近乎绝望，庸医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的郎中却见钱眼开，医德何在？实属庸医！
“儿啊……”床上传来母亲微弱的呼喊，何舟连忙从地上爬起，拭掉自己不知何时落下的清泪，将耳朵俯到老母嘴边：“娘，您说，儿在。”
老人即使五十有余，但早已满头银丝，面色苍白，身体瘦骨如柴，单薄如一张纸……“儿，别管娘了，娘要去找你爹了……你再去科考，过个好点的日子，给老何家，争光……”老人的声音极小，气若游丝，何舟只觉得自己揪心地疼，但是他只得答应母亲，待母亲没了呼吸，早已泣不成声。
何舟将去世的母亲背上山，来到父亲的坟前，徒手刨着坑。他目光呆滞，忆起了好多好多事，每至情深处，便是两行清泪。一边刨坑，一边抹着眼泪，满脸黄土……许久，坑才挖好。何舟小心地将母亲放进坑中，他将一捧一捧的黄土撒在母亲身上，直到填平了坑。他在墓地坐了许久才离开，科考……这次，他不仅是在为自己而考，更是为故去的母亲而考，为何家而考。虽然何家子嗣只有他一个了，但只要有他在，但凡有一个机会他都不会放弃。
「庸官」
他中了。在母亲逝世三年中，他忍辱负重，在医馆中打杂维持生计。众人排挤他，欺压他，嘲笑他……“哈哈，想高中？你要是进了省试，老子就不信朱！”“穷小子，一看就没读过几本书，读的书怕是还没我多哦！”“简直痴人说梦！”……此般欺压，他都忍了。终于，他不但过了解试，还过了省试，进了殿试，金榜题名，成为一甲第二名，榜眼。
曾经瞧不起何舟的人，如今瞠目结舌，个个都陪着笑脸。何舟并不记仇，对他们的一言一行当然也不会有改变。皇帝任命他为扬州通判，新官上任，他就住在官府上。
上任第一天，知府就将何舟叫到跟前：“何通判啊，祝贺您新官上任，从今日起，咱们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相互照料照料彼此……这点心意请收下吧。”说着，递出了几两银子。
“年知府，您这是何意？”
“何通判，你我都是聪明人，就不必把一些事说白了吧？”
他懂了。扬州知府年衡本就是一位贪官，如今来了个新通判，他要拉拢人心，不让事情败露给皇帝。何舟漠然地看着年衡递来的银子，这银子，指不定是从哪里搜刮出来的民脂民膏。
“何通判？”年衡看何舟久久没有反应，唤了一声。
“年知府，您的好心我收下了，但是银子，我不能收，见谅。”何舟拱手道，年衡脸色一变：“那还请何通判好生歇息。”说罢，一甩袖疾步走出去，好一个不识抬举的通判！
何舟瘫在椅子上，有种预感，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
上任几日，何舟觉得无事可做，便上街逛了逛。没走多远，就发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他挤进人群，看到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抱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子神情呆滞地坐在路边。那女子面色乌青，已然没了气息。
“发生何事了？”
“这周老汉小女及笄嫁到刘家还不足一年，刘家儿子便常对她拳打脚踢。这不，今天这周小媳妇就是没伺候好他，又对她拳打脚踢，直接将花瓶砸在脑袋上，就死了。别人死了，就直接丢给周老汉。”
“为什么不去告官？”何舟此话一出，人群便有些沸腾了。
“你怕不是新来的吧！？”
“是啊，谁不知道这年知府是个贪官？刘家也是户有钱人家，周老汉家里可不比刘家。刘家一些银子给知府甩过去，这事就算解决了，把人葬了便好。所以，告官又有何用？”
“听说还新来了一个通判，指不定已经被那年知府收买喽！”
……
人群里议论纷纷，何舟越听，脸色越难看：“乡亲们，咱们一起上书皇上，皇上会整治贪官的！”
“上书皇上？怕是异想天开！我们一介布衣，都未曾见过皇上，如何向皇上道明这些？”人群里全是这样的声音。何舟环顾着这些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的百姓，沉吟了一会儿，掏出自己的铜钱，这些钱，都是他三年来省吃俭用省下的，但是毕竟刚上任几日，他暂时还拿不了俸禄。他把这些铜钱都给了周老汉：“把爱女葬了吧。”说罢便转身离开。
回了官府，何舟便上书皇帝：年知府治理扬州，百姓民不聊生，实属庸官，望皇上明查！皇帝知道了，立刻派遣宣谕使（“钦差大臣”）彭致前往扬州调查。
扬州百姓得知消息，高兴不已，不知是哪位好心人上奏了皇帝，好日子也许离他们不远了！但又隐隐有些担心，为什么呢……
彭致到了扬州，年衡就殷勤地好生伺候着，他对于彭致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而彭致一直冷眼相待，一言不发。
“何通判，你可拿得出什么证据说年知府为庸官吗？”彭致突然发声，何舟拱手：“彭大人可与下官一起在街上走一走，届时便可知。”
“那好，年知府也一道随同吧。”
待三人换下便服，走了一阵，百姓们都各忙各的，没有什么纠纷。但是百姓们虽然不知道何舟和彭致的身份，却认识年衡。如今走在年衡身边的那两个脸生的人，怕也是不简单吧，总之，都惹不起。于是乎，众人纷纷避让着，尽量远离？
唉，何舟这才懊恼起来，本不该让年衡一道出来才是，是他考虑不周了。
“乡亲们！这两位是钦差大人彭大人和何通判，来咱们扬州视察了！咱们百姓一直安居乐业，要是诸位对本官有什么不满，现在可以向二位大人提出来了！”年衡轻笑，冷哼一声，放声朝人群大喊，人们聚拢过来，有些记性好的想起其中一位就是给周老汉铜钱的何舟，便和旁人小声议论起来。
“原来他就是何通判啊，那定是他找来的钦差大人！看来何通判是个好官呐！”
“我觉得年知府‘命不久矣’了。”
“但若他还是知府，今日我们说了他的不是，日后他定会讨回来，我们日子岂不更难过？”这样的声音让人群沉默了一会儿，又有人说：“这何大人是新官，但彭大人和年知府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好些年生，谁敢保证……”那个声音没有继续，人群里又有了不同的声音：“新官上任三把火，日后这个何大人到底是清官还是贪官，也没人说得准。”
……
仿佛是达成了共识，人们安静下来。片刻，才有人答话：“劳烦三位大人跑一趟了，咱们老百姓都生活得很好……”那声音，却越说越没有底气。
怎么回事？不是都说年衡是一个贪官吗？他们不过过得很糟糕吗？何舟心凉了大半截，这些百姓啊……他几乎心死如灰。
彭致用余光瞄了一眼埋着头的何舟，这何通判，是立功心切吧？“好了，既然百姓们都说过得好，那便就是过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扬州这片天下，年知府不是已经得到了吗？”彭致朝官府方向往回走，年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何舟：“何通判，走吧。”跟我年衡斗，你何舟算个什么东西？不识好歹。
回到府上，便有一群官兵围着何舟，将剑鞘架在何舟脖子上。
“你们这是干什么？”何舟想要挣扎，却被死死地摁住。
“大人，下官从何通判房内搜出了一箱银子。”说着，便有了两个官兵抬来了一整箱银子。
“彭大人，下官怕百姓证据不足，特地让官兵搜了每间屋子。如今在何通判房里搜出银子……何通判上任不久，未曾拿到俸禄，所以这些银子，指不定是……”年衡没有继续说了，彭致脸色越来越难看：“何舟，你还有何话可说？”
“彭大人！那不是我的银子！绝不是我的银子！是别人放在我房里的！”
“你的意思是，别人不想要银子了，白白送给你？本官怎么碰不到这样的好事？”
“我……”
“押下去！”
「癫」
“扬州通判何舟，搜刮民脂民膏，并且诬蔑扬州知府，罪加一等！折账五十，贬为布衣，今后不得参加科考！”
何舟罪名坐实了。
为什么……那日百姓的犹豫，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说的不是真心话。他房里的那箱银子，定是心怀不轨的小人放的……都没有细审过，彭致怎能如此判了他的罪？他不懂。
在牢房被杖打时，他想起这些，满是不甘……五十杖打完后，他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他隐约听到那两个官兵的对话：“这何舟真是倒霉，惹了不该惹的人。”
“啧，心思太简单了，他怕是不知道，彭大人便是年大人的靠山，而他，什么靠山都没有。小小通判，胆子倒是不小，只是可惜喽！”
……
再后来，他感觉嘴里被人喂了药，自己便毫无知觉了。醒来时，已躺在了一个简陋的茅屋里。
“何通判醒了？”一个老人端来一碗清水，递给何舟。
何舟细看那老人，是周老汉。道过谢喝了水，何舟说道：“不必叫我通判了……我也是一介布衣。”
“那些百姓都顾虑太多，没有说实话。说来惭愧……那时我正陪着小女，陪她说着话，没有给通判去作证……我给你作证，把年贪官推下台！”
“不必了，彭致也不是什么清官，说了也无用，庸官啊庸官，都是庸官！周老汉，以后你叫我容典就好……不，叫我容癫。”说出“容癫”二字，何舟便狂笑起来，精神失常，赤着脚跑出茅屋：“我是容癫啊！何容癫！哈哈！”
许多人围上来，看到这一幕觉得不敢置信。“这是何通判吗？”
“好好的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真是个可怜人啊……”
……
周老汉在门口望着何舟，一言不发。如果说何舟是可怜之人，那么，他们都是可恨之人。
从此，扬州有一个叫何容癫的人，精神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终日在街上撒疯，但人们也并不嫌弃，时常给他送食……
何舟，字容典，其母逝，殿试榜眼者，官至扬州通判而遭人陷害，失心而癫，遂自更名为何容癫。自此，何舟，字容癫。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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