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东汉末年，群雄割据，民不聊生……”我就一件堆花青缎马褂罩着件宝蓝色细丝绒袍，轻叩案上一寸抚木。目光依然是凉淡而不知所踪，只蓦蓦穿着云霞间的尘埃去看，任由那方盒子机器里，我的声音沙哑而悠长，好似一座杳杳远山不见音信，也是得得马蹄打落桐花，水一样地漫出来。
我爹入狱那年，我娘跑了，我走投无路去学评书。他在那黑箱奁里暗无天日，她在那红尘路上漂孤无据，我把担子往稚嫩的肩上一搁，我走的那日夕阳落幕时诚然悲壮，天地间都是橙橘色的驳光，一寸寸扎在我的身上，一根根钢筋似的光跟在我背后不许我退缩，往前走是坎坷，往后退是鲜血淋漓。我这一去便走了一生。夏日立久了只顾落雨似的淌汗，冬时刺骨的寒又拽得我眼眶生疼要坠下泪来。我委实没有见过小石头那坚硬的温柔，也所幸没有关爷那戳嘴的烟枪。
苦难从未压弯我的脊梁。纵然我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可那时代可容不下我一方寸的慌乱，更许不得我所谓叛逆的骄傲。傲骨是被磨平了，可棱角也就此锋利起来。要想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浑浊的汗混着清泪铺满野夜，红掌印烫醒了扑尘里的稚果。
他们说我是不适合说评书的。我亦深谙我的嗓是云遮月。所谓云遮月，便是嗓音喑哑黯淡不得光彩，美其名曰也不过是叫人听得不能舒坦的流畅。可我骨头里却仿佛流淌着冰蓝色的血液，我爹吃的苦受的罪，我娘遭的难碰的钉，我去哪计较那所谓艰险。无非是它乱云遮月，再厚重的云翳终掩不住骄阳的光辉——我偏要有本事让这天破出一个窟窿，叫那黎明到来，叫那光芒落满残碎的希望，研磨一方清潭似的朱墨，去涂抹我那苍然的春山。
“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出身不好那就去信天道酬勤，怀才不够那就走得义无反顾——总之我不听天也不由命，总统就走这一遭，我的理想是我水火中逆骨行舟唯一的退路，每当我奔跑跌倒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嘶声痛哭，总会回到这破碎的乌托邦，它坚硬的柔软轻抚我的悲怆，我的迫不得已，我的不得所愿，再一点点棉花似的堵满心脏，给予我奔跑跌倒再奔跑的力量。
“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我锒铛入狱沉冤得雪，如今讲起来大概潦草八个字得以惶惶掠过，可失掉一口牙的致命一击叫我如何轻描淡写就此别过？我依然记得从我齿缝中淌出来湿咸的红殷，顺着瘦削骨柴的脸一滴滴纷乱下坠，砸在脚边，是一朵凄艳的绝望。等一世为看一眼。
可或许是我曾虔诚致我理想，又或许是否极泰来的一阵曙光。当我打隋唐英雄一评说飞假牙——没有面红耳赤的尴尬，没有嗤之以鼻的嘲讽，在潮水般苍苍侵来的哄堂笑与掌声里，我只探手，终于拨云见日。
我曾献出金色的童年健康的身体，而我的理想回报我以长歌。它把我的来日可期扎成离乡那日背井的烟花献给我的光明，献给我终于下落不明的爹娘，献给我这些年来的悲哀与苦难。我在这太平盛世将那群雄割据民不聊生娓娓道来，回报我的是我眼底已然苍老却依然坚毅清澄的热泪与满堂喝彩。
我泼墨挥毫那一滚烫朱墨，目光所致凛冽春风是绿遍山野的和川。我义无反顾地奔赴我未卜却终将光明的人生，在逆境中把我打磨成熠熠生辉不知胆怯为何物的人。“我有一技之长，很多人喜欢我，这就叫幸福。尽管累一点，但这个累里是带着甜的。”诚然说评书曾经对我来说也是那般不尽人意的选择，也曾经那么遥不可及，我却相信坎坷之路终抵群星，失望值得经历，希望值得等待。秋时滴淌的筚路蓝缕的汗，都是来年盛夏甘之如饴与日月同光的花。
“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
最后一寸暖橘色的驳光在我眼底追下去。到更深的地方去，一座座青绿色的山川似是不知何时故人归来的苍翠眉目，我挟扇之指腹轻悄悄松了。清脆一泣，翳影不掩那“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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