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九月末的夜晚，抓住盛夏尾巴，沾着一股粘稠温热的劲，像是有一个小妖精伸出爪子，在心头挠着，让你无端生出一团烦躁的气。但穿林惊掠的风扑在脸上，又能吹散所有不愉快的情绪。
小县城的人这时候要不结束一天的工作，在沙发上躺尸看着五花八门的电视连续剧，要不在蜗居在被子里，凭手机带来的亮光作睡前小故事。离城区偏远一点，就坠入了炭黑研成的梦境。唯有远处一所高中，仍然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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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岳看了看后面的钟，大梦初醒一般的把书桌上的笔袋猛的一抓，掺了三分急火攻心，动作一慌乱，把桌上的水杯掀翻在地上，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一片狼藉。惹出了不小的动静。本来认认真真备案的班主任闻声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优势看着蒋岳，笑了笑，然后操着一口地方方言味说到:
“唉，快到时间了唉，赶紧把自个的东西整哈子，别到时候又讲赶不上公交。”
底下顿时一阵窸窣的翻找东西的声音，蒋岳半侧着身子正准备去捡惨不忍睹的水杯，但手还没够到，就看见另外有一只手，将自己的水杯轻轻一捞起，动作之轻盈，像蜻蜓点水，也点了一滴温水在蒋岳心上。
顺着那只手寻找他的主人，正遇上穆狄那双笑的有点像得了志的狐狸的月牙眼，一幅讨表扬的欠揍样。
蒋岳看着笑意盈盈的眼睛，想起开学的时候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起了一身尴尬的鸡皮疙瘩，顿时气结，硬邦邦的吐出个没有诚意的“谢谢”，歪着身子准备接过穆狄手里的水杯。不料穆狄手往后一带，身子往旁边一侧，蒋岳扑了个空，重心不稳，华丽丽的倒在了地上。
身边的同学一霎时哄堂大笑，都带着围观的眼神看着蒋岳，简直要把倒在地上的蒋岳看的打个地洞逃走，连班主任都笑的没正形，忘了临下课还要保持安静的纪律。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蒋岳的同桌强忍着内心的大笑，善解人意的把蒋岳一把捞起。
还没等蒋岳抚慰好嗑在地上的髋骨，耳畔招人恨的熟悉声音不请自来。
“噗，我们还不熟吧，别行这么大礼，我可受不起”穆狄半是揶揄半是逗趣的说，没起什么忍俊不禁的效果，倒是着实恶心了一把蒋岳。
“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害我被花朵糊了一把，还当众出丑。什么仇什么怨。”蒋岳想着，用强装出的阴鸷眼神死死盯着穆狄，但穆狄却仍不为所动，仍是笑的宛若得了便宜还卖了乖的小孩。
小孩？说出来狗都嫌，简直就是龌龊的恐怖分子。
蒋岳不看那张令人倍感闹心的面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穆狄手里把水杯抢过来，再迅速的塞到书包旁的小袋子里。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蒋岳备感自己有如大将风范的果敢。
最后在下课铃打的时候，吵吵嚷嚷的同学攒动，四周掀起举国欢呼的热浪，蒋岳冷着脸冲穆狄竖了个中指。
没等看清穆狄的反应，把灰色卫衣的帽子一戴，自以为很帅气的单肩背着书包，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出教室，还满心幻喜的想着:
穆狄那厮，要是看见自己这么潇洒不羁的背影，肯定跟吃了shi一样。真爽。
只是这种幻想还没持续多久，野马还没驰骋在草原上，就被缰绳一把拉住，死死往回拖。卫生委员对把值日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还妄图耍帅的蒋岳忍无可忍，吼着一嗓子说“蒋岳你个狗屎，赶紧滚回来值日，你要是再忘记值日，罚你去给老班养的狗崽子做铲屎官！”
靠。蒋岳心中本来升起的解气的琴声，被卫生委员这一嗓子直接吼的断了弦，弦断后音韵流长，是满心的苦涩和郁闷。
只好转过身子，不似刚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瞬间恹成了一根梅干菜，懊恼的往回走，碰上卫生委员的肩膀，刚冒出头的“对不起”，就被卫生委员冷漠无情的一句“你是不是刚摔坏掉了。”绝子绝孙。
蒋岳:“.....”
你才坏掉了。
蒋岳内心苦闷，又不得不回到这个充满了恶意的教室，刚推开半掩着的门，就看见慢条斯理装着书的穆狄。一时大窘，慌不择路的把门又"轰——"的一摔，无视穆狄在门关那一刻时，一双嘲弄的眼神，自顾自的在门外演着内心戏。
".....完了这下真坏掉了。"
蒋岳靠在墙上，一只手扶着额头，流火奔赴而来与他打了个照面，吹走了最后一点温热。
等蒋岳把那几分莫名的慌乱抛诸脑后，大义凛然如赴刑场的勇士，深吸一口气，还没碰上门把手，那扇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还没做好准备该如何面对穆狄，就被那张淹没在黑暗里的半张脸吓得失魂。
刚刚还在思考，之前自己那么不摇碧莲的冲他竖中指，像疯狗一样逃离火药味十足的战场，被卫委吼的颜面扫地，又这么垂头丧气的回来，还被他惊的失态。
能做点什么挽回自己的形象，能做点什么让穆狄那个傻x别对着自己笑的瘆人。
结果...还没等作战的图纸绘好，对方已经竣工了。还靠着黑夜的加持，添了半张面具。直接给自己来了致命一击。
"今天值日，诸事不顺。"蒋岳缓过神来之后，在内心缝出了一个名为"穆狄"的画着生更八字的娃娃，扎的千疮百孔还不解气。看着穆狄游刃有余的冷静和笑意，又噎了一口怄气。
还没等蒋岳发作，"罪魁祸首"倒是先说出口了。
"咳——"穆狄轻轻一笑，半抹笑容被蒋岳赶紧跺在脚下，另外半抹作为一根小羽毛，挠着蒋岳的心。
虽然蒋岳自诩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而且一切的霉运都好像和他有关，但不得不承认，穆狄生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相，低头莞尔，荡开一笔日月入怀。
美好的事物天生对人有吸引力。
在茫茫黄沙之中，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尝到一口水，还混着泥沙的涩味。内心早就大骂八百遍，这种鬼地方哪是人待的。可是等到刺骨寒风溃散在阳光的倾泻之下，远处黄沙堆积的山坡被丹霞染的一片橘红，像是一袭嫁衣从天际抖落，铺在了干涸的沙漠之中。原本梦魇一般的山坡，此刻竟然再柔和不过了，极像女子身姿婀娜的胴体醉卧在黄沙之中。摄人心魄的美感，催人忘记与狂风呼啸，蝎子出没，海市蜃楼的斗争，只余下异日图将好景，蒸发着满心的怨恨和倦意。只呆呆的欣赏着美景。如此虔诚。
蒋岳品着半抹微笑，深深耽溺于汪洋识海，鬼使神差的想起第一次遇见穆狄的情景。
好像...没那么糟糕。
当时自己一意孤行，笃定穆狄是在嘲笑自己的狼狈，却淡化了与今天如出一辙的狡黠的笑意，并没带什么恶意。当时躲在石榴花后的那抹微笑，是从山泉中汩汩而出的清亮。裹挟着夏风，撞着石榴花，奏出一曲再美好不过的花香。
想到这，蒋岳就没办法再保有对穆狄的怨意了，一方面觉察到自己一直钻一个错误的牛角尖，对人家挺不友好的。一方面，又在"穆狄笑起来挺好看的"这个念头里打转。过来很久反应过来，对上穆狄的眼睛，又是一样的笑意。
这厮...是不是余额过剩了，满溢的春心没处纵火，来这玩弄我？
没等蒋岳想摆出一幅冷面孔，用言语来将穆狄就地正法，就听见穆狄用慵懒散漫的声音说"唉明明早过了放学时间，但我今天特别不想走。"，说完还有意无意的瞥了眼蒋岳的嘴唇。
蒋岳"......嗯？"他还没品出穆狄这话里的含义，就被他一点也不端正的眼神兀地炸成一朵烟花，早该逃之夭夭的热量不知从哪冒出来，又攀附上蒋岳的耳朵，烧的他内心一阵火急火燎。
搞什么，芳心纵火犯到我这来撒野？
穆狄见蒋岳眼底的讶异，和耳根的微红，就知道，这招是得手了。他本来想的就是变个法子耍耍蒋岳，毕竟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很可爱，一种人畜无害又死要面子的可爱，分明是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却没有一点架子，简直就是个长的略有些姿色的段子手，所以想看他兵荒马乱一下，红个脸，懵懵的啥的。
不过也真是，蒋岳这小子，当真是人畜无害，一点心眼都没留，都不知道掩盖一下自己神色和情绪。想着，嘴里有点发甜，仗着高了蒋岳几厘米，伸手揉了把蒋岳茂密的头发，给他戴上了帽子，笑的抹了蜜一样，说"我帮你值日好了，看你这么白净，真舍不得叫你做这些粗活。"
撂下这句话，穆狄就背着书包走了出去。带着一阵呼啸的风，还蹭过蒋岳的肩膀，痒痒的。
蒋岳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在作祟，现在看这个恐怖分子都挺柔和的，尽管他刚才说的话是多么的恶劣，简直是古代登徒子的一贯作风，就凭一张画皮，四处留情。
只是.....那家伙刚刚，挺认真的。
想到穆狄在被自己"横眉冷对"之后，还耐着心帮自己做了分值日，这是得多大的宽宏大量啊。
蒋岳一发不可收拾的感动，心想着:这家伙玩弄自己不过就是小小报复一下，他没活剥我，我应该庆幸，怎么还能来记恨他呢。
于是关好门窗，慢悠悠的走出校门，免不了母亲的一顿暴打。
"你在学校里是上厕所还是什么，滚哪去了，又让我来接你又来误期，丫的老娘下次不来了，你跪着求我我都不干。"
母亲小小的埋怨从蒋岳左耳朵里进，右耳朵里出，他没觉得被骂的委屈，有一些对不起母亲，觉得自己是挺孩子气的，于是在电瓶车后座上，忽然轻轻圈住母亲的腰。
母亲也是被他这一出撒娇卖萌惊的五雷轰顶，心想:这个小兔崽子我平时还是太宠他了，居然这么不要脸。刚准备回怼蒋岳，谁知蒋岳先说出了
"对不起妈，我有点任性了。以后还是自己骑车吧，不麻烦你了。"
一句温情的话和诚恳的道歉撞翻了母亲对蒋岳长年没良心的嫌弃，母亲这下觉得圈着自己的，像是一层毛毯。
姑且当他还有良心吧。
空旷的偏远街道，早已空无一人。旁边的路灯在电瓶车前进的步伐中不住的后退，一个接着一个，微弱的光快要寿终正寝，黑夜笼罩着它，无端生出一点光明，照亮着不同的情绪，不同的内心。
蒋岳抬头望望天上，惊讶的发现星星还是蛮多的。只是零零散散散落着一些，杂乱无章，像是一串玻璃珠被人为扯开一样。清脆悦耳的落入蒋岳的心中。
这星星，挺像穆狄的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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