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年，正月二十日。
这夜大雪还未霁，我脚边地将炭火烧得如砖窑里的红火，却没有那样的温度捂暖我持笔的手指。密州向来如此冷，朔风凛冽，我如此说服自己。格子窗外的风越颲，我便越想念了我的四季如春的蜀地，还有我的亡妻。
阿弗，不知道今年，蜀地有没有落雪，有没有转寒？那儿的月亮还明亮吗？
你……还好吗？
我将纸张铺在岸上，抬手提笔沾了墨，将其转移到白纸上。我本想用些菩萨蛮，声声慢之类的词牌名，但我没有那么选择——我选择了江城子。
炭火冒出一两个火星。
不必算，已经十年了。我摩挲过如雪如霜的鬓发，饱经沧桑的脸庞。如今，她怕是认不得我了吧？
未几，纸上已落下我的字，笔法是我自己的，旁人学不过来，我今日便要用这属于我的笔法来寄给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上阙已毕。我却已是落了浊泪。
阖眸，我手中的笔落在身下的软榻上。泪水氤氲了眼前的景物，木案，红烛，炭火……
“夫君，你醒了？”
恍惚之间，我听到熟悉到我不用经过任何思考便可以认出那人的声音。我睁眼，猛地坐起。
我看见阿弗坐在梳妆台边上，对镜描眉，绾发，涂抹胭脂水粉，佩戴珠花点翠，笑靥如花，美眸似水，悠然梳妆。
没有朔风，没有大雪，没有苦寒，没有离愁，没有尘满面，没有鬓如霜。
“夫君，昨晚月色是极好，院中花儿也是开得葳蕤。但若你直到三更才回来歇下的话，我下回可要跟着你去了。”阿弗蹙眉，嗔怪着对我说。
清晨的阳光透过我家轩窗，倾泻在阿弗的衣上和发上，照得她青丝上缠着的一支珠花熠熠生辉。那支珠花是我赠予阿弗的，于是她从嫁入我家时带到了她离世，那时候我将这只珠花放入她手中，随她入了棺椁。
“阿弗……”
我知道这样喜悦的时候，不应落泪，但却已泣不成声。
我与她目光对视，十多年来的朝廷尔虞我诈，宦海沉浮，都成了虚无。我不顾母亲要求的礼仪，只想冲过去将阿弗抱紧，告诉她我们很久未见了。
可我最后还是没有碰到她带着花香的衣袖，周遭风景都化作烟云散去，而阿弗只对我莞尔一笑，扬袖背对着我而去，渐行渐远……
“阿弗。”
我从梦中惊醒，炭火已经熄了，糊着的窗纸在风里头发出刺耳声音。我摩挲过脸颊——尘满面，鬓如霜。
于是，我化开成冰的墨，拾起榻上的笔。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知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已毕。
我放下笔。
窗外大雪依旧，但我知道我心底有个蜀地，蜀地有个月明之夜和小院，月下小院中站着我的阿弗。
待我百年之后，便可以去到那里。
叩门。
“阿弗，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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