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是个充满诗意的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凭栏处，潇潇雨歇”、“闲凭栏杆望落晖”，古时的栏杆大概是现在阳台的雏形。而现在的阳台清一色用不锈钢网罩着，铝合金玻璃窗严实密封，真像一个一个整齐划一的盒子，而人就好像局促在这个望不到任何生活影子的盒子里，听不到短笛悠扬，只有汽笛长鸣，听不到饭菜香，只有汽油味扑鼻，也看不见彩衣飘，只见车水马龙。而站在阳台呢，也不能放眼远望，一栋高楼杵在眼前，只有铝合窗明晃晃，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黑魆魆的仿佛藏着孤魂野鬼。冰冷冷的，寒从心底生。富有美感的阳台只在过去，那个不急功近利，不过度谈物质的年代里，阳台贮蓄着我童年时期的许多美好。
阳台给我的印象始于一个冬日。爷爷在县城就职，奶奶最疼爱我，所以寒暑假奶奶都会带着我去县城。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终于颠簸到了县城，接近中午了，马路上车少了许多，沿着一面石砌高墙走去，听不到车辆的喧嚣，寂静里还能听到锅铲碰触的声音，切切嚓嚓，与炒菜的啵啵声汇成一片，像一条欢快的小溪。不时还飘来阵阵刺鼻的煤气味，但混着稻米的清香，倒是很别致，人间烟火味就该是如此，让人觉得处处有生活的痕迹与气息。“真香！”我不由地咽了一口，奶奶用大手揪了揪我的小辫，撇嘴笑道：“小馋猫！”“我要吃香炸鱼！”我闻着煎油飘入鼻孔的喷香说道，“蛮香哟！回到家就炸啦！你要多吃啊，瘦得像麻杆一样哟！”奶奶眯着眼笑。
我循着香味望去，是两层楼的小楼房，灰色水泥的宽条柱子一竖竖，上边飘出台面，台面上放着几盆绿植，有两盆是褐色粗制陶盆装着，阔大的叶，浓绿耀眼。一盆用淡红色水波纹的旧脸盆装，几片稀疏的长叶，低垂着头似的，叶心顶着一个微黄色的花苞，秀美又柔情。而它们的另一端则放着一把用各色布条扎成的拖把，五彩缤纷，为这暗淡的水泥阳台增色不少。细看阳台的间隙，隐约见的一红泥小炭炉，上面支着一个小铝锅，生着火，一缕一缕的白色雾气飘荡出来，夹杂着扑鼻浓香，再慢慢散开，气若游丝，在升到高一点的上空便消了踪影。这是阳台留给我最初的记忆。
家属房共有两间房，大些的是卧室，小点的放书橱与一些杂物，一条窄巷是成了厨房，餐厅与客厅。两间房各有一个阳台，一个面向小院，一个朝着街巷。地面均用深红色油漆涂抹，干净且给人幽静之感。这总共不到两平米的阳台却成了我铭刻在心的记忆。
天还蒙蒙亮，院子里边充满了生气，叽咕叽咕的打水声，哐当的倒水声，嗡嗡嗯嗯的说话声，从阳台传来，仿佛在梦里，虽近却远听的不真切。当一缕阳光映入淡色的窗帘，打开门一瞧，晨曦也笼罩了半个阳台，像是给花草披上了金色的轻纱，挂在花间的露珠也变成了金豆子。“豆花咧！豆花咧！热乎乎的豆花嘞！”清脆的女高音，听起来麻利有劲！正如她那洁净清爽的打扮一样，灰白色棉布短袖，深蓝色长裤，站在阳台俯视，她面前放着干净的木桶，面上铺着洁白的细纱布，邻家王阿姨手攥两张一块，将搪瓷饭盒递给那位大娘，大娘掀开细布，雾气腾升，空气里飘荡着大豆的鲜香。她用土瓷碗非常利索地打起一汪豆花，倒进搪瓷碗，清亮亮的汁泛着黄光，豆花如羊脂，如璞玉，没有雪的晶莹，却比雪温润，让人想到世间的一切当如此，美不胜收，且温暖有气味。
院子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一天的傍晚，早上太匆促，为了上班，傍晚最放松，早早下了班，大家会带着诗意的心情收拾家务。此时我最喜欢搬来凳子，欣赏这烟火人间，咚咚咚，那是切土豆丝的声，娜娜家的锅里正煮着米，因为那股稻米发涨的清香就是从她家飘来的，谢师傅家肯定炖着肉，那不间断地浓郁香味随着风散落到每个角落，勾起每个人肚里的馋虫，孙爷爷哼着戏文小曲，在他心爱的盆景剪枝，明亮哥放着那首小虎队的《同心圆》，他喜欢站在阳台嚼苹果，一手撑在台面，一手拿送苹果进嘴，他的牙口可真好，嘎嘣几声，苹果就只剩核了，他摆摆手，伸个懒腰，又猫回房间了。
天色渐晚，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此起彼伏，“洋洋，吃饭了咯！疯孩子，烀了猪蹄啊！不回来就没啦！”那是谢海洋他妈在声嘶力竭的喊，谢海洋是这个院里最聪明也是最顽皮的孩子，他能做各种我们这些怯懦孩子所无法做到的事，糊风筝、箍铁环、弹玻璃珠子他样样拿手，缺点就是除了吃饭时间都不着家，是个满院子玩耍的疯孩子，“你再不回来就没啦！”还没等他妈蹦出下一句，他已经闪电般地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娜娜妈最爱干净，娜娜长要挨呲，“先去洗手！多打几遍香皂！”娜娜只好悻悻的走到阳台的洗手架旁。我总觉得娜娜有双纤纤素手与洗香皂不无关系。看着各家亮起灯，听着盆勺筷铛铛钉的声音，就感到特别温馨，就想长久地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在城里上学。
童年时期的我是个挺安静的女孩儿，一个曲别针也能把玩一上午，我最欢心的事便是站在阳台看着周遭的一切，高远的碧落，有时没有一丝云，蓝色铺洒开，如同波平浪静的大海。高处横着电线杆，偶尔会来几只燕，呼朋引伴，叽喳几声，划破这高处的沉寂。各式低矮的屋檐，青黛色，与青砖木门构成历史的印记。墙外的青石巷蜿蜒曲折，也不是伸向何处。不知有多少人成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一位学生骑着自行车穿梭而过，他一个劲的摁车铃，像疾风一般，一下闪到那边去了。也会有身穿校服的小学生嬉闹成群，领头的那个拿只菱形布风筝，简单的条状图形，却着色漂亮，橘红的尾部托着长长的两条粉蓝带子。他高呼着“飞喽！飞喽！”后面的三四个个头一般高的同伴蜂拥而上，尾随不止，空气好像都充满了快乐的气息。一位灰衣老太住着杖，手提一网兜红彤彤的柿子，伛偻慢行。有时，还能见到一位卖麦芽糖的大叔，头戴草编的大檐帽，摇晃着大红镶边的拨浪鼓，咚咚咚地，极富节奏，他一吆喝起来，声音又响又沉：“麦芽糖——麦芽糖——牙膏锡皮换咯！旧衣旧鞋换咯！”他在一片酡红的夕阳里行走，一地的影子也被无限拉像香肠，青豆辣椒的，我才觉得那个阳台异常可爱，也足以观赏，因为这是一个充满烟火味的阳台，具有家的味道。像香肠，青豆，辣椒等物，才觉得那个阳台异常可爱。长……
阳台永远都不会缺少热闹，连气味都会说话似的，诉说着家与幸福的味道。晴朗灼热的夏天，阳台上晒着雪白的棉被，晾衣绳挂着湖蓝色的被单，深褐色的褥子，远远地也能闻到白猫牌洗衣粉的幽香。秋天一到，整个阳台被桂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弥漫，甜蜜的真像饮着桂花酿制的玉露琼汁，谁不会醉在梦里呢？每逢暖意融融的冬日，阳光明媚，左邻右舍便开始忙碌：灌香肠，晒珍珠粉，晒水萝卜……一串串香肠用棉绳拧成一股股，晾在竹竿上，肥瘦相间的香肠起先圆鼓鼓，融入太阳的热量，白色的肥膘渐渐透明，冒出点点油花，体型也缩了许多，皱巴巴的，但散发出浓烈的酒香与风干肉的独特香味。阳台常年飘着的气味是海带的盐渍味，不分季节，不分阴晴，总能看到宽大的海带晾在晒衣杆上，像一条条古旧发黄的围巾，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海腥味，我没见过大海，但固执地认定这就是大海的味道，咸咸的，还夹杂着浪花翻滚的土腥气的。有时唯有看到阳台晒着像香肠、青豆、辣椒等物才觉得那个阳台异常可爱，也足以观赏，因为这是一个充满烟火味的阳台，具有家的味道。
每个人都能从这样的阳台上寻到最耀眼的色彩，最熟悉的声音，最难忘的味道。阳台此时不是摆设，而是家的一部分，阳台也成为洞察千万家的一个平台，它展示着各家的万种风情，是一个家庭审美情趣的缩影。
时间流水般地趟过，爷爷退休后回家乡，99年爷爷奶奶又搬回县城，13年的暑假，我去县城看望他们，家属院门可罗雀，只有几户人家住那，大部分人已经搬到新建的集资房了。往昔的喧闹不复存在，傍晚时分烟火味也淡淡的，再听不到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嘈杂声。迟暮里有着分明的沉静，感觉苍白无力。
现在的县城，古旧的家属院早已不复存在，偶尔经过一条巷子，看到水泥地上零星的几瓣花，心里竟惊喜万分，张眼搜罗，只见偏里边的一座古旧的红砖民房，敞开式的阳台没有装上现代感十足的铝合金窗，台面上放着几盆花，两层小楼显然与这些高楼大厦格格不入，却古朴犹存。
以前的一天过的很，慢慢的可以让人欣赏一切，现在的一年也一溜烟地跑了，追不上变化的步伐，现在，有谁还会站在阳台欣赏美景？ 还能对着阳台喊自家小孩回家吃饭？对于逝去的，仅能做的便是将脑海里的美丽片段练就成一段段文字，谨以此篇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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