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小丘上，有一棵凋敝了六载的柳树，无心插柳，亦可成荫。柳树要想枯死，实为不易，或许到了暮年罢？该长久地入睡了。我称之为“眠柳”。
年幼时，我很孤僻，独立于世俗的影子外，而陪着我的，是外公和柳。上小学前的那段岁月，没有待在幼儿园里，而是在故乡度过的，没有游戏、电视……每天能做的就是坐在柳的树枝上眺望远方。柳树对我而言很高，生长于斯已历数十春秋。外公说，柳树是他十来岁那年栽下的，他说这话时，正年近七旬。
我自是上不去的，外公便抱了我，举过头顶，放在最低的柳枝上，我便爬了上去。坐在较高的柳枝上时，上方的柳条垂下来，形成一道绿色的帘子，掀开绿帘，四下的光景尽收眼底。柳傍着一川小溪，在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流水激石溅起的水花。时间慢慢地在静坐中过去，看清溪泻雪，看浮云飘逝，看青山归远，看荷笠斜阳。我还能看到其他孩童在田埂里嬉戏玩耍，但我总不能融入他们，我何时能克服孤僻离群？一阵风吹散了我的思绪，柳絮纷飞，柳条拂上我的面庞，带着轻柔，有如抚慰。或许，柳能懂得我的痛楚罢？
柳，是有知性的。
一次夏夜，我坐在柳枝上，已近傍晚，我仍是不肯回去，外公拗我不过，递上一些饭菜来，看着我吃完将碗带了回去。天渐渐黑了下来，山头吐月，微闻犬吠。溪面闪着杂碎的银光，草丛中飘忽着几点萤，柳条在夏的夜风中摇摆。久坐，略有困意，就这样浅浅地睡去。次日睁开眼，看到的竟是天花板。外公笑着说，我居然没从树上掉下来。我是给他一路抱回来的。
同年秋末，柳叶早已泛黄，此刻开始飘落入尘，偶有风来则如雨坠。柳淡然于落叶随风，落得干净、彻底，不藕断丝连。也从这时开始，外公好似一日比一日虚弱，很吃力才能抱起我。后来某一天无论如何他再不能抱起我了，少不更事的我哭闹，外公只好托别人来帮忙。没过几天，母亲从外地回来了，带外公去了大医院。医生说外公生病，很重很重的病。我趴在病床旁问:“外公，你的病能好吗？”他没有回答我，一颗老泪落下，他说不出话来。后来我知道，他得的病，是癌症，发现时已经晚期了。
外公他，没能撑到春节。
这年春节，家里没有了喜悦的气氛。柳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战栗。我尝试着自己爬上柳树，才到一半就摔了下来。虽然很疼，但我没哭，只是呆呆地看着柳树。柳树苍老的枝干上，仿佛印出了往日外公的影像。我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开春了，柳树抽出了绿芽，母亲带我去了城里，也该上小学了，柳树那嫩绿的枝条轻摆，向我道别。之后每年寒假，回故乡过春节，都只能看到柳树光秃秃的枝干。当我11岁时，又一年春节，一个村里人告诉我，去年，柳树没发芽……我不相信，之后清明节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柳树像是仍存冬意一般只有光秃秃的枝干。
我去为外公扫了墓，站在墓冢之前，注视了很久，一如以往坐在柳枝上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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