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都已过，雁还未迁尽。此时也到了霜雾凝凝的时日，冬的气味，超出了中学的熟悉。彼时的校园味道少些，最多的美景:朝霞暮云，青木草雨。
而今不同，一中的绿化很是到位，操场广阔，清早，来去的路上云景异样地好，不过那是在先前。人更勤勉了，六点未到，天色不亮，路上望不到朝云，只有白灯星点、树影几重、地面上平铺的一层清雾(那是看不住的恍惚)。
说来甚是羞愧，今日我赏到的最好的景，却是在女厕的窗外。天色一日都不敞亮，晨初操练过后，我见着了此冬第六批过路雁群，且是最为庞大的。它们盘旋寻向，便匆匆奔去避那“轻寒”了。雁群过，我的目光失去落处，便将对面居房顺进了眼底，善哉。这的确是未经处理而自然存在之色，那番的水蓝与朦朦陈平了仅一层，在旧式的水泥墙壁上，完整地淀开。
他家阳台上的三两盆绿色——看不清——点着丁点红艳(料是太阳花) ，分明显得寒酸，却令我不禁向往。这样的居房，已算不多，楼下老妇出来晾上毛巾，我才觉这楼区的动态。
女厕其实少有氨味，你若站到窗边来，将鼻尖往前凑一凑，你该知道，外方空气有多好闻，不同于任一昂贵香水气味地，它只可被慢慢嗅清，你一用劲儿、急了，它便消失，但它源源不断，扑面不离，取苏子之语，即为“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于是，我暗自吟吟:若有机会，再来细瞧。
守约地，傍晚时分，我省去晚饭，再来此窗边，景样却不尽相同。水蓝不知何时褪去，换来的温黄映上白矾石细小身面，晶莹返归四方，归至我目，却似从数个光年前飞梭而来的芒。我从未感到过，鳞鳞矿质感的水泥墙壁是那般洁远。它又好似金辉碧斓的宫殿，前后隔不过十米，所有能施舍给殿外之人的(那股掺和着盐、油、麻、酱香的烟火味)却只从那相叠的菱形镂空处飘散出。它引动我空腹中沉睡已久的贪食虫，我脑中反反复复的，是外婆端出的油烟饭，耳边循环不去的，是小油滴与水汽相撞的炸裂之声——呲嗞呲嗞呲嗞……
正当我以为那宫中之人将欢享盛宴之时，那楼后方悠悠忽忽转出了一丛乌烟，但我看不见烟囱，这烟也就不知来处、不晓去向，总之未能被我的鼻肌捕获。它大摇大摆醉醉颠颠地晕着笑消失了，还可辨点影子。
我也想起，一直到初一下学年，我住的也是这般的房子。不同于此，那时我家外墙上除却镶有“白宝石”(白矾石啦) ，还点缀着许多“琉璃块”( 绿蓝色的玻璃渣啦)。彼时无味，谓之土气，现下回想，念之有怀。不过我家楼区附近从不产出乌烟，仅在四婆婆搁她家院子里用铁皮柴炉子烧水时，我可以站在阳台上，望见灰白的烟气升上来、升上来。有时大概也会薰着院里横过半壁江山的丝瓜藤，上面有时布满花黄朵，有时结着能令四婆婆骄傲送人的小丝瓜。我家正在她家上层，到了时节，丝瓜是绝不缺的，是以，外婆常常用丝瓜瘦肉和着紫菜黄花打汤喝。再想到方才那股子烟气里，尽是食乐与人间常味。而站在这端，我不能亲尝它，且多嗅闻，权当会意了罢。
那夜的夕光不敢言说的好，空腹传来的不再是饥渴劳饿，反而像吃了个大撑，挺着身子，我转头离去了。
自习后，又在门外遇见了婷，她恹袅无气的模样，各道相安，我还是问起了缘由，记性不牢靠，她为什么恼来着？总之，我想起推她去住那扇窗子，地界不算顶好，良药苦口吧？不过，于我不足以言苦。她与我共忘旁人，竟小谈良久(其实总不过三两分钟)，言语中，我了解到她对这景感受，的确超出常人，但问起有无在外方风中寻得一丝特殊味道，却是没有。她渐渐舒缓心绪，我们便走。
外方空气中的味道，既是在外方，不仅可在这窗边寻到，每遇，定是偶然而无意，且常常只有一丁半点。想多要？缺货。并非售空，天地产出的量自是丰足，想要获取，必持凭证，好似上个时代的油米粮票，只说此证，你握不着，也不可求的。
这票就如杂风柳絮，来了，落你手中了，你便得到。一经货到查验，它又功效全失，再被七七八八的风吞吐、顷刻消散。看不见它的你，不必多想，它无论流转去哪个天崖、哪方海角，都落不到你手中，并不因为你较于旁人境界如何，而是它只看顾需其者，需其者，类如先前的“我”那样的人。
适才它填补了我的空缺，我暂失去了被看顾的资格。若是某日我耗尽了精神屯粮，又空腹停脚在街边乞讨，冥冥中这样约定:它若有空，不定地，再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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