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
——题记
青蓝的天蒙着淡淡的雾霭，那白墙黑瓦的简朴楼房是未经装束的少女，婷婷窈窕立在河畔。青苍颜面的石拱桥连着河西与河东，澄澈河水是醉了酒，迈着凌乱的步子，悄然远了。
我缓步前行。
一抹娇艳欲滴的牡丹与古老的墙后悄悄的绽放，映着那醉红的笑颜，轻轻招摇，诚如易安居士所叹：“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我猫着腰，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那娇嫩的脸庞，染着些许湿意。两指轻撵着一瓣，细细摩挲着，似乎是回到了好些年前。
“吱呀”院里的木门开了，约莫一臂宽。我慌忙地蹲下，暗自镇定，双眼又不受控制地往那儿瞧去。
暗蓝的衣物将他轻拥在里头，脚上是黑色的布鞋，鞋跟处磨损得厉害。哪怕已经是谷雨，领口仍然挺立着，衣扣整整的系好。
炙热日光，轻落在他黝黑的脸上，他眯着眼，不知道看着什么。倏忽，他径直朝我走来，我只得低附身子，攥紧了地上的杂草，额间渐密起汗，喉咙似是冒火般的难受。
“开花了……”熟悉的音色染上了岁月的不易，语中透着清幽的哀伤。
耐不住如潮般突涌起的好奇，硬着头皮匆匆一瞥，却仍旧心怀不已。
那个陪我看“扫却石边云，醉踏松根月，残霞未散，浓雾沉眠”的人，真的黯淡了。
静默片刻，待耳边只剩下熏风呢喃，我抬起头，直视着那方小院，又是青苍地面。阴暗处那株株牡丹巧笑嫣然，娇憨媚态不与时光为伍，谷雨三朝玉楼色。我直起身子，又抬眼深沉望了眼已紧闭的木门，终是别过脸去，向那小路走去。
“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牡丹啊？”年幼的我轻拢着那抹艳色，遮挡住细碎的金光。
“好看。”他静静的站在我身侧，平静回答。
小路的尽头是一方空地，只有一口棕红的大缸，缸沿有些残破，深深浅浅的划痕是无言的沧桑。
“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她一汪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宽额方颔，眉间锁着一丝浅浅哀怨。透着淡淡的无奈，恰似水波未央的湖面上，有落花点点……
“拼一个香消玉殒，纵死也死一个郎朗清清……”浮一袭水袖，声音的悠扬越调的婉转，似是细雨淋漓，又如杏花扑面。
我安静地笑了，悄身退到一侧。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眸中那满满爱意，似要溢出来，微扬的嘴角盛着无以言说的欢喜。
暮色肆意流淌，日头偏西，她望着天边，丝丝缕缕的红像极她出嫁时的盖头，“喏”，他将先折的牡丹递给她，被报以浅浅一笑，她低垂着眼帘，用手轻轻摆弄着。
“回家。”几株湘妃竹立在小路两旁，油亮翠绿的竹叶，斑痕点点的竹身，他小心地牵着她，施施归家。
艳丽的牡丹羞红了脸，纷纷垂着，散落一地芬芳。
我安静地跟在后头，时不时蹲下身，抚过那俏丽的脸蛋，丝滑的手感，有些酥麻的甜到心里。
飞花片片走潺溪，阑干曲，多少意，对若时，应只在人间。
他带着我，走一遍又一遍熟悉的路，听一遍又一遍清灵的曲，递一枝又一枝的木芍药。
平日里格外皮的我，总是在他开口的刹那，安安静静地坐在青石板上，托着腮，望着那一路娇俏。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
母亲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一场雷雨，顷刻间，打破了原本的“朝飞暮卷，云霞碎片”。他是一棵古槐，执拗得立在屋前，簌簌而落的槐叶似乎竭力的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爸，你别这样……”母亲轻蹙起眉，为难道。
“年纪大了，总是有累的时候，你再说你妈病了，我就……”他猛地拔高声音，却又戛然而止，最后的字被狠狠地吞咽进肚子。
“爸……”母亲的眉眼像极了那日日低吟浅唱的人，此时满目凄哀与愁苦，是夏盛秋衰时的点点空白，哀叹着蟪蛄的死去，落叶的静美。
恍惚间，似有一股力量狠狠地拽扯着我，闭上了眼。
素净的屋子里，她穿着青烟色双盘袖衫，宽大的灯笼裤，一双藕粉绣花鞋，如年方十八的姑娘，眼里含着一轮明月，端坐在床畔。
“喏，这是你最喜欢的手帕，放你左口袋了，左口袋。”他屈着腿，半跪在地上，嘴上说着，手上更是不停。
他从深口柜里取出那人平日穿的，细细的摊开捋平，叠好，放进包里，又匆匆转身，于雕花锦盒里拿出一枚洛阳春，放在掌心，幽深，如一潭死水，只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枚胸花。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了。”那人悄声道。轻轻柔柔的音色，不疾不徐地吐着最后的安慰。
“爸，那我们走了，”母亲接过他手中的衣包，一手扶着那人，走向小轿车。
“喏，花。”他猛地挡去那人的去路，缓缓地递出。娇艳牡丹含着晨曦的露水，一身柔波轻晃，意气风发。
她只接过，又转手将其还给了他。
“我很快就回来了。”轻笑着，眉梢揉碎了清晨的水雾，只剩点点晶亮。“去囡囡家住几天，要回来的，总是这儿更好，这花，我喜欢得紧……”
浓浓黑烟翻滚，掀起不大不小的浪花，他却是失了魂，清亮的眸子如打翻了的砚台，不见一点儿白。
我不知怎么的，只一味地往他那儿跑，大声喊着。任是如何，也近不了他身，唤不醒人。
我急哭了，似是掉进了一口冰窟，浑身发寒，明知外头骄阳似火，却怎么也出不去。
他再也没带我去过那条小路，那条牡丹肆意，湘妃款款的小路。
满洞苔钱，买断风烟。笑桃花流落晴川。石楼高处，夜夜啼猿。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母亲像第一次那样，从他身边带走了我。
临走前的最后一晚，吃完饭，他牵着我，走上了那片温软里。他走得极慢，每一步仿佛都用尽了所有力气，平日里温暖的手夹杂着些许寒意，我暗自纳闷，却也不曾摔倒。
“你外婆快来了”他喃喃道“你要走了”
“外公，我会来看你的。”我学着他的样子，折了一朵牡丹，他愣了很久，双手接过，脸上写满了虔诚。
良久，暗哑道：“好，好。”
离开那山水乡是谷雨的最后一天，眼前只剩“落月随山隐，竹枝朱墨痕，染尽世间灰，方可看一晓”。
我后来才知道，他种那么多牡丹，是为了让那人开心。深知那人的病情，却也愿意陪那人重复一日又一日的游园。
牡丹又称木芍药，淡雅的让人觉得不真实，却也明艳的一度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一个醉了酒的人，岂是那么容易醒的呢？
他终是没能等到那人醒来的一天，而我那最可亲的外婆在白色飘荡、众人哀恸中哭得险些昏倒。
我再次踏上那土地，那小路早已淹没在了荒草里，心口处有瞬间的疼痛后，似蚂蚁的啃噬又像是蛇的攀爬，丝丝凉意渐渐侵入五脏六腑，眼眶酸湿。
山波黛，水接蓝，翠相搀，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芍药遍地开。
我总想：一个人要活的多久，要走多远的路，要看多少风景，才算得上圆满。就像春夏秋冬轮回转，有那么一阵风，会把思念吹过来，是没说完的话，是没来得及挥手的再见。
执着一朵牡丹，带着点点笑意，从初见至相伴，而后分离，兜兜转转。他念着那人，再也出不去。光鲜亮丽的世界，素美端庄的她，任逝者如斯的剥落，只剩中心那一点儿红，也要牢牢地捧在手心。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落月随山隐，朝霞半日升，梦昨亦梦乡，何时复梦卿。
他画地为圈，随了半生。
以青烟，以江雨，以翠竹，以牡丹，可离人已然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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