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才算胜利。
——钱钟书《围墙》
你对自己了解有多少？
当我们向别人讲起自己的故事时，总是描述得比八点档电视剧还要精彩——你总是在班上第一个举手，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上次没考好是因为那恼人的感冒……
你站在朋友中间，口若悬河地向朋友们展现你那迷人的独特的魅力，在教室里长达2小时的热情演讲中，你说起了自己如何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玩手机，如何滔滔不绝地跟语文老师争论哲学和宗教，又如何在保证学习成绩的基础下，于全区的演讲比赛中排除万难获得了第一，还顺带提到了上次你跟队友们勇夺校篮球队比赛前三名的英勇事迹，纵使大家已经听过无数次。
听众眼里，你似乎就是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年轻人，人缘极好、什么都能做好的当红炸子鸡。
可是一回到家，你似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面对亲人，耐心就像洗漱台上用完了的牙膏，怎么挤都无济于事，在同学和朋友面前，你幽默风趣、待人接物都礼貌得体，但在亲人面前，一言不合就发脾气。某次考试你不小心考砸了，同桌看着98分的卷子面露难色，说自己没考好，顺带问下你的分数，你捏着桌兜里68分的试卷，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也不太好。”回到家，长辈们殷勤地凑上去问你这次考得怎么样，这个举动像是个巨大的手榴弹一样，在你的脑子里骤然爆炸，搅得浑水四溢。你歇斯底里地控诉在学校已经压力爆棚，回到家还要遭受拷问的难堪，你嘴里蹦出来的话像箭一样稳稳地插在了他们的心上，你对自己的话有可能对长辈亲人产生的影响一无所知，根本一无所知。
你一丝一毫的心理变化都被他们看在眼里，牵动着他们的情绪，甚至他们关系中的淤泥也会被你的暴怒翻上水面，导致一场家庭式全面争吵，狠狠地撬动着你们全家人的神经。
你越想越生气，考试的结果已经让自己疲惫不堪，为何他们就不能体谅下你的心情呢？你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吸入了家庭关系里的垃圾，仿佛回到了幼儿那种大小便无法自理的时代，因为此刻你压根无法控制情绪上的大小便。
与爷爷这么多年的较量当中，我得出一个结论：谁先低头认错，谁心里更好受些。用我爸的话说：“你俩都急性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小时候每每因为一些小事跟爷爷较真生气时，我都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一定再也不回北京，再也不回来！”接着就是摔门、发泄、气得牙痒痒的老把戏，幻想着趁长辈不注意离家出走的场景。可每次一旦爷爷轻言巧语过来道歉，喊我吃饭的时候，我心里反而会难受，还很后悔与他发生争执。
时间就在“要么我道歉，要么爷爷道歉”的景况中慢慢流逝了，直到现在，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纵使相距甚远，电话视频微信成了关心彼此的沟通工具。
我的家乡在中部的一个小城市，距离北京约2000公里，算上过年，每年我大概会回家两三次，所以每次在机场或车站看到来接我的爷爷奶奶，都会发觉似乎他们比上次见面时又稍稍苍老了一些，有时还漫不经心地与他们开个玩笑：“是不是染发膏不好用？怎么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前段时间有个旅游，大家一起在豪华游轮上纸醉金迷了好几天。邮轮上有很多免费餐厅，每天大家排队等待进食的时候，总有个小哥拿着收费餐厅的菜单，挨个给大家介绍菜品，希望可以吸引一些游客过去用餐。一来是我对收费餐厅的食物没有太大兴趣，二来是这游轮上的免费食物，会24小时不间断供应，基本可以满足我进食的需求，因此我和朋友都没有去收费餐厅的打算，每次目光一对视，都点点头笑着拒绝了。一来二去，再碰见时，他也就直接略过我们，径直走向旁边的大爷大妈们了。
这游轮一共16层，容纳了几千人同时出游，但其实说大也没那么大，每天的活动区域也就那么多，朝不闻，夕总能见。有次吃饭时，我们又碰见小哥了，这次他在免费餐厅里服务，我问他为何从sales换成了waiter，他解释说，在游轮上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每周都会更新一次排班表，每天的工作内容也都不一样。
我一听，觉得有意思，便缠着他给我多讲了些。
小哥四年前毕业于国内一所旅游学院，因为跟老一辈关系不亲密，拒绝了他们回家考公务员的建议。想着如果能乘坐游轮全世界飘荡，应该是件很酷的事情，于是毕业后就跟美国这家邮轮公司签了工作协议，这一签就是五年。刚开始，工作地点和形式都让他兴奋不已，一跟朋友提到豪华邮轮，整个人都开始荡漾起来。可是这种特殊服务业全年几乎无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制度慢慢让他有点吃不消，他说刚进来第一年消瘦了三十斤。不是不适应海上气候，不是想家，就是纯累瘦的。就拿餐厅来说，桌椅底下要拿着超强手电筒查看三遍，确保没有一丝丝灰尘，才算过关。毕业后，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毕竟美国公司，不过春节。
小哥说年底他们会再去一趟美国，到时候要给亲人们多买些礼物，毕竟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回家过年。说到这里，他竟变得有些开朗，脸上浮动着一丝丝笑意，兴许此刻，他脑海里正勾勒着一家人吃团圆饭的场景。
末了他说，亲人们很想念他，用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的钱在县城里给他买了套房子，他想回家住住，再熬完这最后一年，就要回县城里寻觅份差事做，总比一直漂在海上好。
似乎离家久了的孩子，都隐隐觉得无法直面亲人们赤诚的爱。
我突然想，看到这里的你们，是不是很难体会到这种感觉呢？你们怎么能想到，每天陪在自己身边的、唠叨叨叨的、管东管西的、让人想逃离的亲人们，有一天自己会很想很想要回到他们身边，看到他们的笑容，听到他们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我好像一瞬间开始理解我的爷爷。
爷爷是个十分不擅长表达的人，从小，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上上次回家，我发现小时候摄影师抓拍的一张照片，爷爷走路时回过头，厌烦我总是跟着他，不让他出门。我觉得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可是别人又频繁告诉我，其实他非常爱我。想到小时候的平日里，他总是忙自己的事情，从未过问过我的学业，只告诉我没有钱就找奶奶要，多吃水果和蔬菜，我觉得他好像不太关心我，可是别人又频繁告诉我，他其实很爱这个家，心里除了老婆就是孩子和孙子，只是从未表现过。
年少的我认为，爱不就是要表达出来吗？对方都难以感觉到，那说明爱得还不够。所以我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是在欠缺爷爷的爱的情况下茁壮成长起来的，从小到大，一切大事小事，我要么是跟奶奶商量，要么就自行解决。每每看到那种整天把孙子挂在嘴边，跟孙子打成一片的爷孙关系，常常有些羡慕。羡慕之余，是埋怨。为何我的爷爷不能跟我再亲一点？对我再好一点？
我意识到离家很久了。
那段时间里我和爷爷电话交流的时间，或许还比不上我跟妈妈一个月说话的总时长，每次我兴致高昂地打给他，他要么就是在忙，没有时间听我说话，要么就是“多吃水果和蔬菜”这样的老生常谈，直到我都觉得电话那头的他，可能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匆忙挂断电话。
我跟爷爷，一直就没有建立起合理聊天的良好习惯，随着我长大成人，这件事可能越发显得有些尴尬了，后来我慢慢释怀了，总不能指望他热情地打电话过来，问我最近有没有谈恋爱，那只会让我更尴尬。
初中某一天，吃完简单的晚饭，奶奶提议我们三人一起去散步，爷爷很高兴，一路手舞足蹈跟我和奶奶说了好些他年轻时候闯荡的惊险故事。那天晚上之后，我对爷爷又多了几个印象，正直、孝顺、富有责任心。
想一想，突然觉得有点点骄傲和庆幸，可以像这样慢慢了解他。
蒂姆?伯顿执导的《大鱼》，曾经一度是我最喜欢的电影，讲述了一个父亲的一生，充满了魔幻、隐喻和梦幻。听名字有点不起眼，内容却精彩万分。我也像儿子威尔一样，只不过我是他的孙子。在某一瞬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恍然大悟之后又开始探索并领悟到，爷爷那充满激情和想象的一生。
爷爷是极其厌恶酒席之人，亦头疼中式劝酒文化，他不喜欢白酒那种刺鼻的味道，可若是论拼酒，方圆十里，可能没人比得过他。
再小点的时候，有关系好的邻居组了饭局，邀请了我们一家人还有几个在北京工作很久的叔叔阿姨们一起吃个饭。邻居的意思是，让我认识下长辈们，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能照顾下我。可能不仅母担忧吧，连邻居都开始担忧了。
那天晚上，不爱喝酒的爷爷表现得很积极很活跃，像是把孙子的身家、性命、学业，全都承蒙对面几位晚上才认识的叔叔阿姨们照顾了。我坐在旁边劝他：少喝点，喝慢点。他一边收拾好白酒下肚时痛苦的表情，一边摆了摆手说：“这点酒，对爷爷来说不算什么。”
酒席中间，我听见他小声问旁边的叔叔：“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有空？”彼时他似乎已经有些头晕，分不清我的牛奶杯和他的酒杯，听到对方回复上午10点左右之后，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晚上回家听到他跟我奶奶商量着说送点什么东西过去……那一刻，我居然有点感动，我不清楚酒桌上的他的头脑是否保持清醒，但我想，他爱孙子的心，孙子看清楚了。
我想，那就是一位爷爷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孙子的爱吧。
记得很早以前听到过一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主角是个男孩，他自己初中的时候不学习，和爷爷奶奶关系不好，逃课夜不归宿，还跟校门口的小混混打架。终于有一天，小混混扬言要痛揍他，他害怕极了，然后把爷爷叫过来保护他。当那些坏孩子用拳头挑衅地摁在爷爷胸口上的时候，躲在爷爷身后的他，哭了。
后来他高中的时候，爷爷因病去世了。他说自己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爷爷用胳膊护住他，怒吼：“谁要打我孙子？先打我！”
我想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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