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又来偷我枣吃！”骨瘦如柴的老头举起破旧的蒲扇向我身上扔来。蒲扇上多了一根尖刺，我感觉背部一痛，双手没抓住树干，整个人便摔了下来。
幸亏只是爬到一半，我并没有受什么伤。老头却有些慌乱了，连忙扶起我，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小兔崽子，身手不行就别偷枣了。”他看我皱着眉头，一只手捂着背，便撩起我背后的衣裳，只见一根尖刺扎在里面，几滴血缓缓流了下来。
老头放下我的衣裳，双腿微微颤抖着，着急上火似的走进屋里，然后找来一块抹布让我咬着。他捏着那根细小的尖刺，向后发力，我疼得一头大汗。老头还是骂着：“小兔崽子，一点疼都忍不了。”我拿出咬着的抹布，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回怼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头端来一盆干净的水帮我擦了擦背，拧抹布时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说：“我这腰中过两弹，打仗时物资匮乏，都是用刀和粗布简单地处理。你这一根刺算得了什么？当年我跟敌人拼刺刀的时候，你母亲都还是个小女娃，你个小崽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我站起身来，趁着老头不注意，捡起掉在地上的几颗枣，刚准备溜走，他却叫住了我：“小兔崽子……”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对豹子一般凶狠而犀利的目光让我不安，老头却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屋里拿出一碗又大又甜的枣子递给我，像个结巴一样说：“你母亲命挺苦的，你爸那么早就死了，你……你拿回去给她吃点。”
我愣住了，老头便将一碗枣塞到我手里。他将我赶出院子，然后慢慢关上了那扇门。木门即将合上的那刻，我看到那平日里极其顽固的老头的泪花在闪烁。
那一天我心里很别扭，明明和老头做了几个月的邻居，也连续偷了三个月的枣，却从没看见他的泪水。而且，老头的右眼在抗战时期受伤了，因此他看上去非常凶狠，村里的孩子都害怕这个老头，谁都不觉得他很慈祥。但在那一刻，我却觉得老头看上去没那么可怕了。
我很久没有再去偷枣，因为我不敢面对这个我顶嘴了几个月却依旧没读懂的老头。我猜想，老头的铮铮铁骨还在，他扎根在无人问津的小院，多么孤独而无助。陪伴老头的只有一颗被我盯上的枣树而已，他却依旧顽强。
偶然间路过其他村民家时，听见大人们闲聊后，我才知道：老头和妻子离婚前有个儿子，儿子和他一样也是个民兵，但他儿子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老头的儿媳受不了打击，也随之离去。我恍然大悟，老头的眼泪真的好便宜啊，仅仅是因为触景生情，就让我发现了他的秘密，那个用仙人掌一般的外表藏匿起来的秘密。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我决定再去偷次枣，这次无论他怎样骂我打我，我都要问出他更多的故事。我蹑手蹑脚来到他家门口，小心翼翼推开院子的大门，轻声喊了一句：“老头，睡了吗？”没人回答。
院子里有几个老酒的空瓶，我猜那是老头珍藏的酒。空瓶旁还有一堆泛黄的信封，我抽出其中一封信，发现落款是一个偏向女性的名字，那大概是老头的妻子写给他和自己儿子的信吧。
老头好像一封信也没有回复，我是从好几封信开头的催促看出来这点的，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想，老头选择的绝不是置之不理，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沉默能抚平一切风尘。此时此刻，老头的屋里传来吵人的呼噜声，看样子老头很累很累，我没有上前打扰他休息，以至于他身旁的一碗枣被我无视了。
第二天我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进老头家的院子，他正在打枣。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还是很往常一样，骂骂咧咧的，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的心里有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期待完全地了解眼前的老头，又害怕听到他费心藏匿起来的故事。
老头嘴里骂着我，双眼却略显红肿，好像沙漠里独自面对风沙的仙人掌，在黑夜中流泪又用一身尖刺隐藏泪痕。他一直都是一个人，除了我这个偷枣贼，再也没人想读懂他。或许他的故事将沉沦于无情的沙子中，然后逐渐被世界遗忘。
老头吃力地站起来，叫我将枣全部打下来，我举起竹竿按照他的话做着。看着满地的枣子和树叶，我心里莫名惭愧起来，甚至不敢看老头的眼神。
老头捡起枣子将其装进碗里，然后把一碗枣子端去水池旁清洗。不知这大冷天里的水，有没有让他感觉寒冷？老头还是说着我听惯的脏话，把那碗枣塞到我手里，然后举着蒲扇赶我走，好像从没有发生什么一样。他真的好像浑身是刺的仙人掌，不让任何人触碰。我看向那扇慢慢关上的木门，心里很不安。
第二天，老头因为突发病而去世了。听到消息后，明明很害怕他的我，却撕心裂肺似的疼，就好像老头身上的刺，真真正正扎到了我的心头上一样。
那天我只听见有人在咒骂他，因为没人会在意他。他走得非常着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落笔。即使同在一个村，他留给大家的，也只有对其他人家的小孩凶巴巴的模样。但老头留给我的，与众不同。
我从碗里拿出一颗枣子并放到嘴里咀嚼，味道很甜，但也腻得我说不出话来，自责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个仙人掌老头，在人情世故的大漠中，给予了我暖心的帮助。我却同其他人一样冷漠地看着老头，看着他将身上的刺，一根又一根地拔出来，再把代表生命之源的水，灌溉到别人枯竭的心灵世界里去。
老头那仙人掌式的温柔，荒芜了自己的世界，却又化为一缕五味杂陈的阳光，温润了我的贫瘠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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