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临行前，他给了她一对鸳鸯手镯。柔和的蓝田玉，淡青色，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他站在南浦江岸，瘦弱的身影苍白而无措。
他对她说，我要走了。她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眉眼间满是苦求无果的失落。
“等我回来那天，亲手为你戴上手镯。”他摸摸她的头，笑得温柔。他看得到她真诚地点头，听得到江边船夫的催促，却独不见她湿润的泪目，瘪起来的樱桃小口，涨得通红的脸，还有他被她抓得生红生红的手。
“在家等我。”他头也不回，她哭断了肠。
那年，她十九，他二十三。东汉末年，游宦之风盛行，他不得不背井离乡，进京寻求出路。
他答应她要给她荣华富贵；他说她单纯善良，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他要她等他回来。她哭，她只能无助地哭。哭累了，就坐在地上，看他远去的背影。
他上了船，一身青衣随风飘扬。她好像看到他在无人的荒原上走。走了好远，好远。走了好久，好久。他终于在雾蒙蒙的水汽中洇湿成一缕淡青色的烟，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天亮了，她也就该醒了。
【欲倚绿窗伴卿卿，颇悔今生误道行】
他和她是在清水湖边相识的。
那时候她十七，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二十一，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穷书生。她和丫鬟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来到清水湖，还偷带了一把木琴。他正背着书卷，行色匆匆，嘴里还在絮絮地念叨着之乎者也。
她坐在亭子中央的石凳上，轻轻抚弄琴弦，眼波流转间是沁人心脾的温柔。
他伏在湖那边的柳树下偷看她，好像在做什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他沉醉于她的琴声，沉醉于她的温柔乡，他甚至都开始幻想，如果以后和她在一起，整天吟诗赏琴，才子佳人，又是怎样一般风貌。他为她痴狂了，殊不知身边蹦蹦跳跳来了一个姑娘。姑娘拍拍他的肩膀，冲他笑。那姑娘是她的丫鬟。他一愣，往湖对岸看去，她也停了琴，羞怯地捂着嘴笑呢。
于是他便也哧哧地笑了，笑得厚实，酣畅。
从此才子佳人，吟诗作对，卿卿我我，恩爱无双。
【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她终于收到了来自洛阳的书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淡黄色的小笺，清清楚楚的用红墨写上了“无恙”二字。是他的字迹，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就像那年他的离开。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自己哭了。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丫鬟为她准备好了车马，她却没有去洛阳。“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她在闺中反反复复地念叨，念叨。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像她想他一样那么想她？ 七年了，他是不是不等她了。
时辰到了，万家灯火亮起来了。她靠在窗台上，看向西边的洛阳。
一时间，万千孔明灯从身旁升起，灯火辉煌，和星星争辉。她收了眼不敢看，她怕她再看，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滚滚流下。
她瘪着嘴，只凝神看头上红色的屋顶，黢黑的树杈，银色的星星。唱着走了调的歌，谈着变了音的琴。
一百五十八年的正月十五，他牵着她的手来洛阳看花灯。
“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她盯着面前一个花灯，揉着脑袋思考。他思索一下，满是宠溺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风”的里面去掉就剩“几”，“又”再进去便成“凤”；“峰前”是山，“雁行”是形“人”字，“人”字斜一斜便成单人旁，“峰前雁行斜”便成“仙”字。谜底不正是“凤仙”吗。”
她像是后知后觉地笑了笑，调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
那天她穿一身凤纹襦裙，化了淡妆。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美得惊世骇俗。
他终于又像喝了满口的杨梅酒般醉了。
他在夜色中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他能听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爱你。你等我，等我为你点亮全世界的灯火。”
【以君行处为天涯】
东汉一百六十九年，宦官当事，政治混乱，社会黑暗。他由于出身低微，无权无势，在南阳做官处理案件时被乡豪恶霸砍死在街头。
她一百七十年才再次收到来自洛阳的书信。没有“无恙”。她瘫软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
她做了一个梦。
他在她的梦里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模样，清秀，俊逸，梳着书生经典的绾斜髻，身后还背着厚重的书卷。他在冲她哧哧地笑。她于是想上前抱住他。可他走啊走啊老是不停地走，她追啊追就是追不上。咫尺千山隔。他在天这头，她在天那头。她累了，她也老了。
以君行处为天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落日在绿色的湖边沉淀成一副血红色的水粉画。
她坐在铜镜前，水袖轻拂，是纷纷扬扬的灰尘，在微光中零零散散成那人的形容。她破天荒地为自己梳妆，用胭脂染红了面颊，轻抿唇脂，一片鲜红。
她盘了环髻，再插上他送的花簪，那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模样。她看着镜中人，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眼角泪痕蜿蜒，蹉跎，再不可相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她手着纸笔，一字一句地写。
春风吹堕胭脂泪，散作妖花一树丹。
终了，她着一身红衣，纵身跃进他们相识的那片湖。
身体像朵干燥的茉莉，泡在水里，终于可以湿湿地小心翼翼地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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