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高烧不退，早上我没心没肺地开玩笑:“睡会儿就好了嘛，要不起来打一局‘吃鸡’啊，猪队友绝对能气得你从床上爬起来跳脚骂人。”然而，我下午回家，他在微信上和我说，还是高烧，去医院化验了，痢疾。我心里咯噔一下。并非是因为我觉得痢疾是怎么样的一个不治之症，而是“医院”两个字让我悚然一惊。
小时候我对医院并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有时候生病，要打针，甚至输液，嘴上叫着不要不要，吓得屁滚尿流，心里也清楚妈妈一定会买零食安慰我，一想到马上就要任我“采撷”的五颜六色、各式口味的零食，也就咬咬牙忍了。有了这样的想法，甚至偶尔还会盼着去医院，见到穿白大褂的人就眼巴巴地看着，口水直流，恨不得马上撅起屁股让人家来两针，大有为食物“献身”的无畏精神。
后来长大了，离家上学，就很少去医院了，有个头疼脑热也只是在学校医务室里凑合凑合。吃点儿药，在宿舍躺躺，很快就好了，再没有了“犒劳”自己的念头，对医院的印象也渐渐消退。我妈常常在外面夸耀，说我从小到大，生病了无数次，却没有误过一节课，事实也确实如此。然而，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如此夸口。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高一上册的一个星期五，上午第二节课下课之后，有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那时班里突然开始兴起掰手腕，同学们借这个课间进行比赛。男生女生全都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给角力者呐喊助威，气氛一度非常火热。我本来只是个围观者，看到这群头脑发达四肢也发达的同学，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最终以对方手背狠狠撞在桌子上所发出的一声巨响赢得胜利，接着是同学们的一阵欢笑声。不知为何，我心里面突然痒痒的，然后鬼使神差般的坐在了“选手席”上。我当时对自己的腕力非常自信，前三局赢得非常顺利，都是瞬间发力，不给对手反应和反抗的机会。
这时，之前已经输给我的一个同学要求换一只手重新比一次。我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大有“孤天下无敌，谁敢一战”的气势，恨不得模仿电影里的大侠，一脚踏在桌子上，大笑几声以示不屑。我立马答应比赛，仍然采取了同样的战术，猛然发力，然而他早有准备，一时间，两只手狠狠地卡在一起，僵持不下。但我想再次发力，想迅速结束“战斗”时，意外发生了。我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好像是从右胳膊上传来的。我十分诧异，然后看到那个同学已经松开了手，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也听到了？”他呆呆地点了点头。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一种麻木掺杂着刺痛的感觉渐渐地贯穿了我整个胳膊，我想从桌子上挪动它，这时才发现，我的胳膊已经不能自如屈伸。我抱着胳膊，蹲在地上，这时我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武林高手常常在胳膊脱臼后自己噶嘣届好的画面。于是，我尝试着用左手去抻直右胳膊，但无济于事。这时候，英语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我猛地站起来说:“老师，我的右胳膊出了点问题，我想去下医务室。”老师一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我只好无奈地解释说:“可能是骨折了。”他连忙让开身子，让我出去。我的猜测没错，果然骨折了，拍片，打石膏，住院，做手术，随即开启的是关于医院的一段噩梦。
我只记得做手术前的两针麻药，五秒钟后我就不省人事。根据护士姐姐和爸妈的话，又勉强拼凑出我做完手术后，哭得昏天黑地的难堪经历，还有刚手术后身体的麻木，胳膊上的刺痛，第一个晚上的彻夜难眠，发现自己不能动弹的一瞬间的绝望与痛苦。一种名叫甘露醇的冰冷液体没日没夜地输入我的身体，像针一般刺痛着左手的每一根神经，右胳膊缠着绷带，天天换药，更是钻心地疼。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只好吸着氧气，盯着脉搏显示器，数心跳玩。看着随着深呼吸逐渐下降的数字，我甚至产生过反正废人一个不如直接降到零的想法。
我想起刚进医院检查时，还不知道情况比较严重，傻傻地抱着胳膊，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嗅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打量着这个久违的环境。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都穿着白大褂，又让我感觉到了饿。我正想和在前台询问医生的父母商量一下要不先出去吃个饭，这时突然听到大厅门口一阵嘈杂，一辆担架车迅速撞开门帘从外面闯了进来，我正诧异之际，紧接着听到一个阿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站在担架旁边被别人扶着，哭得两腿发软。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一个男子躺在担架上大口地吸着氧气，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肺部夸张地上下起伏着，好像一只老旧的鼓风机，在一个壮汉用力的推拉下濒临散架。我当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反应如何，只是感到原本乱哄哄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那个担架，有同情怜悯，也有惊惧困惑，直到它上了电梯，整个大厅又一下子重新炸开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故作镇静，把头别开，却忘不了刚才那一幕，那一幕直到现在仍刻在我的脑中，难以消散。那种状态叫作濒死，是我所见别人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不知道他最后的结果是喜是悲，我不敢去询问，不敢去关注，只能沉默。医院因此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层名叫死亡的阴影。
我怕死，是的，谁不怕呢。
孔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传统儒士总是刻意逃避死亡这件事。不讨论，不解读，不去为死亡本身做注，只是将死者作为一个符号，用厚重的仪式去做最后的送别。古人很少谈论死亡，只是把它看作一个过程，会用仙逝、羽化、圆寂等等极尽宗教意味的词语美化死亡，似乎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开始。有时候死者甚至会得到比生时更大的尊重，这种情况，恐怕正根源于人对于死亡的畏惧。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孤僻，比现在多愁善感得多，在一个个夜晚，总是有无数的胡思乱想，有时候脑海中闪过死亡这个话题，心中就会一阵惊悸。死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经历过，不论是悲痛欲绝的，还是平静安详的，不论是执念未了的，还是云淡风轻的，无论是旁观者，还是当事人。当时的我只知道，死代表着停止，而不是暂停，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戛然而无。不能感觉，更不能感觉到自己不能感觉。好像被五花大绑，系上巨石，扔到漆黑的深海中，一沉到底。四肢不能动弹，口鼻中灌进去苦涩的海水，眼睛无法在水中睁开，生机全无，好像自己才是那块石头。那时候觉得，死亡就是没有机会了，没有存档，也没有复活点，这种恐惧感逼迫着我拼命地做得好一点，更好一点，什么都去尝试一下，抱有更多幻想不想留下太多遗憾，因为我没有第二次机会来体验本可以体验的一切。
上了高中之后，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胡思乱想，于是渐渐把那种压迫感忘记了。该玩玩，该吃吃，该睡睡，很少自己给自己压力。后来很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得知身边一个很好的朋友竟有轻生的念头。我惶恐不解，生活再如何不易，也是生活，也没有死亡可怕。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有了机会，就能翻盘，有首歌就这么唱: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妄图置我于死地者，必将赐我以后生。)
上册时，我经常在星期天，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偷偷爬到教学楼的最顶层，再顺着梯子爬到天台，感觉每个去那里的下午都格外的美丽。登高，望远，微风阵阵，夕阳悠然，天空高而远，地上的稀疏的草木都被绣上橘黄，不远处的小土坡背后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羊的咩咩叫，还有牧人放肆的歌声漫不经心地飘荡到身边。在这样的环境下，让人会天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暖色调的，并且好像一伸手就能牢牢的把所有的东西握在手里。你能看到所有的缓缓移动着的蹦跳着的人，所有的温暖美丽，可能触手可及，这个世界很美好啊，不是吗？我愿意永远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自得其乐。然而，事实不是这样，至少不全是。
手术觉得很疼只是我的主观感受而已，第一次手术时经历的苦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我不敢想象，还有多少人正在因病痛遭受残酷的折磨，更不敢想象还有多少人，经历了无数奋力的反抗与挣扎之后，仍然溘然长逝。生老病死，放在笔下只是不痛不痒的四个字，最多在其中添一点感怀与悲悯，道一句人生无常。当它发生在身边时，任何形容词都是无力的，都是对当事者的不尊重，我不愿去揣度那种悲伤。死亡最可怕的一点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它骤然而至。
我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但面对死亡的唯一方式就是无能为力地接受，接受自己无法改变的，然后努力适应它。这是人类能生存的原因，也是人能生活的原因。
初中语文老师常说，人是向死而生的。每个人都有一个黄叶尽脱的季节，时早时晚，看到那个万物凋零的世界，便埋头痛哭，这不丢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圣贤才有的态度，真正丢人的是，正值万物葳蕤的季节，却只顾伤感今后仍不可期的枯萎，难以释怀。勇敢的人，将悲伤埋在心底，因为他懂得，这是宿命，人生本就充满苦难，如果无法自拔，便无路可走。勇敢的人，目睹一切，对一切心知肚明，但还是爱得坚定，因为他知道，美好的东西永远值得期待。这是生者的感悟，也是逝者的祝福。
我曾在学校阅览室疯狂的翻阅前人对于死亡的注解，直到有一片让我如重释重负，让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因时间久远，只记得大致是如此说的:人活着就像涓涓细流汇成长河，到了能预感到自己死亡的年头，就早已流成了一条大河，宽广平缓，静静地面对面前的一切，不会去懊悔，亦不会去强求。若无法回头，便不必回头。
我们永远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作为生者，应该对它尊重而不畏惧，坦然却不淡然。更重要的是要好好活着，带着向死而生的果决，带着对生命美好的期许，带着逝者给予我们的祝福，做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不要浪费这一条满满当当的血槽。
当你不留遗憾地度过一生，在弥留之际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生命和活力一丝丝被剥离，或许就会恍然大悟，曾经的那些执着与恐惧是多么不值一提，生命较于死亡要重要得多，漫长得多，值得思考得多，那时你会笑着说:“还期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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