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告密者
作者：边际（大连）
坐在地铁的车厢里，听见邻座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和他母亲的对话。
男孩：“妈妈，今天我听见我前面的两个同学嘀咕着，要在明天考数学的时候传纸条。”
母亲：“这是作弊啊！”
男孩：“那我明天去批评他们！”
母亲：“别……还是告诉老师吧，让老师去批评他们。”
男孩：“告诉老师？”
母亲：“对，不过要悄悄告诉老师，别让他俩知道。”
男孩：“为什么要悄悄的？”
母亲：“……”
这时我到站了，就没听见这位母亲怎么回答孩子的疑问。下车时，我回头望了一下那个男孩，那是一副稚嫩的面孔，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而我却为他生出了一丝担忧，隐隐地有些不安。
我在想，那位母亲为什么不让男孩直接批评前座的两个同学呢？也许，她是担心儿子会遭到前座的联手欺负。若是这样，母亲的心情可以理解，只是，母亲可能没想到，她要儿子“悄悄告诉老师”，是给了儿子错误的人生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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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讲述一个故事吧，看看正确的人生指导是怎样的。
这个故事是我从一本书上读到的，书名叫《军校学生的幸福》，作者是乌克兰作家伊凡·巴格莫特，译者仇标，1951年1月由上海万叶书店印行。
书名的军校，即坐落在乌克兰首府基辅的苏沃洛夫少年军校（那时乌克兰还是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苏联时期，以俄罗斯著名军事统帅苏沃洛夫命名的少年军校在全境有若干，基辅苏沃洛夫军校是其中的一所。苏沃洛夫少年军校，是苏联军官的摇篮。军校对学生的培养严格而全面，既注重培养他们优秀的智能、体能和军事才能，又注重培养他们勇敢坚毅的精神品质和纪律性，尤其注重培养他们健全健康的人格。《军校学生的幸福》，就讲述了基辅少年军校一些学生的成长历程。
这本书，我是在中学时代读的，留下的印象很深。特别是其中有一章，至今我还能记得里面的情节和对话。
这一章的标题叫《告密者》。
一次，低年级学生依戈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高年级学生马斯留克指使，到校外为其拿回了一盒烟卷（军校是不许学生吸烟的）。在伊戈尔把烟卷递给马斯留克的时候，被和他有点小过节的同学尤利看见了，尤利当时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趁大家在操场上滑雪的时候，尤利跑到分队教官尼考拉依上尉跟前，环顾四周，见旁边没有别人，压低了声音说：“上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说，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接着，就说了伊戈尔向马斯留克传递烟卷的事。说完，他瞅着教官的脸，希望能得到赞许。
不料，尼考拉依上尉立刻板起面孔，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尤利。
“尤利，”上尉严厉地说，“说吧，你这算是什么行为？”
尤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做声。
“回答呀！”上尉追问。
尤利还是不做声，他的脊背开始发凉。
“我等着你的回答。”上尉无情地说。
尤利极力回避着教官的眼睛，讷讷地说：“是……告密。”
“尤利，你希望同学们把你看做是一个告密者吗？”
“我……不希望……可是，伊戈尔的行为是不好的……”
“伊戈尔的行为是不好，他是要受到处分的。可是你呢，难道你的行为就好吗？”
尤利低着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看着正在操场上快乐滑雪的同学们，难受极了，就在几分钟以前，他也像大家一样的快乐，而现在，深深的羞耻感让他流下了眼泪。
上尉的语气稍有缓和，对尤利说了语重心长的一番话，概括起来，有以下要点：
——发现同学有不良行为，要公开地批评他、制止他，告诉他做错了。他在认识了错误后，会感激你的。
——如果有不良行为的同学不听从你的劝告，那就应该向我报告，并且是当着全体同学们的面向我报告。
——向我报告时，声音要响亮，一点也不要怕难为情。要知道，报告和密告，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
——如果告密的行为好，那你为什么还偷偷摸摸的，不愿别人知道？是不是自己都觉得这种行为不光彩。
——你采取这种行为，并不是要帮助同学改正错误，而是为了向他报复，要我处罚他，这是狭隘的心胸。
——你是苏联的公民，是未来的军官，你必须要做一个诚实、坦荡、爽直的人，决不可以做角落里的人。
“我错了！”尤利有所觉悟地说，“我发誓，今后永远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噢，那就好。”上尉说，“权当我不知道伊戈尔的行为，也没有听到你今天跟我说了什么。可是 ，你必须改正自己的错误，并帮助伊戈尔改正他的错误。……好啦，去吧，一边滑雪，一边好好想想。”
尤利如释重负地加入了同学们的队伍。
教官尼考拉依上尉望着同学们的身影，若有所思。
这一章写得细致而生动，我这里只是复述了一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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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不吝篇幅，复述了这一章的内容，是因为我觉得地铁上的那个男孩遇到了和尤利相似的问题，即要不要告密的问题。
我设想了两种情形——
一种情形：男孩对坐在他前面的两个同学进行当面的批评，态度鲜明地告诉他们，考试时传纸条的行为是不对的，劝阻他们不要这样做。我真希望男孩就是这么做的。
另一种情形：男孩按照他母亲说的，把那两个同学的“预谋”悄悄地告诉了老师。“老师，我想跟你说件事，我前座的两个同学想在考试的时候传纸条……”男孩边说边环顾四周，“老师，这是我悄悄跟你说的，你不要让别人知道。”
接下来，老师会像尼考拉依上尉那样，拒不接受男孩的密告，并给男孩以及时、严厉的批评吗？我真希望老师就是这么做的。
但也可能是这样——
老师接受了男孩的密告，并表扬了他，说：“以后你再发现哪个同学有不好的行为，还像这样悄悄告诉我。”
男孩得到了鼓励，就在第一次密告之后，又有第二次、第三次密告，开始充当老师的“眼线”。那清澈的眼睛游移不定了，他不再与同学亲密无间，而是游离出了班级集体，成为“角落里的人”。
我相信，那位母亲一定不愿让她的儿子成为这样的人。
事情还没完。当这个男孩走出校门之后，会不会将告密的习惯带入职场呢？如果他遇到的上司不是尼考拉依上尉那样的，而是喜欢下属打小报告的，那，他会不会以打小报告的行为来博取上司的欢心和重用呢？
如果是这样，他就只能是一个告密者了。
想到此，我不寒而栗。
但愿那个男孩不要走上这样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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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者是令人生厌又令人恐惧的。一个单位，只要有告密者，那么，这个单位的成员就会惶惶不安，产生心理上的不确定性。心理学家认为，心理上的不确定性，会使人处于焦虑和恐惧的状态中。是的，一个经常有人打小报告的单位，气氛一定是紧张不安的，同事间一定疏远而戒备。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不会被别人打小报告呢？久而久之，就会由相互防范变为相互侵害，出现职场的生态危机。
人人憎恶告密者，然而告密者又无处不在，你会发现，无论哪个单位，都会有这样的人，让你避之不及。这是很有些无奈的事。有一个朋友告诉我，说她因厌恶单位里的告密者，不得已跳槽到了另一个单位，时间不长，她就发现，这个新单位同样也有告密者。她困惑了，还跳槽吗？谁能保证更新的单位就没有告密者呢！
当下告密者众，恐怕有多方面的原因。 就外因来说，是因为我们身边的尼考拉依上尉太少了——在家庭，缺少尼考拉依上尉那样的家长；在学校，缺少尼考拉依上尉的老师；在职场，缺少尼考拉依上尉那样的上司。一个缺少了尼考拉依上尉的社会，就会有告密者滋生。尤其是在职场，如果单位的上司是喜欢甚至鼓励、怂恿下属向自己打小报告的，那么，这个单位就一定会有告密者趋之若鹜，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司喜欢下属向自己打小报告，下属就非要向上司打小报告吗？同在一个单位，为何有的人对打小报告乐此不疲，而有的人对打小报告嗤之以鼻？这就显现出品质的差异了。品质即内因，品质即人格。我们发现，凡是热衷打小报告的，其心理多是幽暗的、扭曲的，这就是有缺陷的不健康的人格。这种人格形成的路径虽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大概是相同的，就是，他们小的时候，在某些方面一定没有得到正确的人生指导，如同我在地铁上遇到的那个男孩，在如何对待前座同学传纸条行为的问题上，没有得到他母亲正确的指导一样。
我想，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大力倡导和培养健康的人格。要让社会的每一个成员——家长和孩子，老师和学生，上司和下属都懂得，做人要做正直的人，而正直的人是坦荡的、敞亮的、有原则的。不告密，就是正直的人必须坚持的原则。当然，这也是社会各方面都应该维护的原则。因此，我们的社会不能没有尼考拉依上尉，不能没有抵制、封堵和矫正告密行为的尼考拉依上尉。我们身边的尼考拉依上尉多了，形形色色的告密者自然会大大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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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有意思，尼考拉依上尉不仅出现在前苏联小说《军校学生的幸福》中，他也出现在许多别的文艺作品中。如美国电影《闻香识女人》，就有尼考拉依上尉的化身，这次，他是弗兰克中校。
在这部影片中，高中生查理无意间目睹了几个同学对校长的恶作剧，校长逼迫查理说出谁是主谋，否则将开除他的学籍，而查理保持了缄默。查理的忘年交——盲人军官弗兰克中校在学校听证会上为查理辩护的演讲，其实就是对不告密原则的另一种表述。这里，我就取弗兰克中校演讲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我不知道，查理今天的缄默是对还是错，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决不会出卖别人以求前程。而这，朋友们，这就叫正直，就叫勇气，这才是做领袖的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