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梦
文/边际(大连)
高尔基的《回忆录选》在回忆列夫 · 托尔斯泰的《笔记》中,记叙了一件事。
一次,列夫 · 托尔斯泰问高尔基:“您做过的梦里面哪一个最可怕?”
高尔基讲了他做过的一个梦——
一片积雪的平原,地面平滑得像一张纸,连一座小山也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丛灌木也没有;只有寥寥的几根桦树枝隐隐地露到雪上面来。在这个死寂的荒野的积雪上,现出一条几乎辨认不出来的黄色的路,路从这一边的地平线延伸到那一面的地平线上去,就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着灰色毡子的长靴——是一双空的靴子!
“啊,这是可怕的。您真的做了这个梦吗?不是凭空编造吧?”列夫 · 托尔斯泰显然对这个梦很感兴趣。当天晚上在散步的时候,他拉住高尔基的胳膊说:
“靴子往前走着,这是可怕的,不是吗?它们完全是空的——踢踏,踢踏——雪发出轧轧的声音。是的,这是很好的,不过,您仍然有着太多的书本气味。”
不知道托翁为什么说这个梦有着书本的气味。也许,高尔基在讲述梦境的时候,用了文学的表达方式?也许,这个梦境本身就具有文学的想象和浪漫?其实,作家做梦或是述梦,具有文学的色彩或曰书本的气味,毫不奇怪。高尔基当时就想:“我不相信我比他(指托翁)更有书本的气味。”
回到“最可怕”的话题上来。
记得我读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寄宿。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们无所事事,就在宿舍里闲扯穷聊。这日,我们谈起了自己做过的最可怕的梦。大家讲了形形种种,可谓五花八门,细节虽各有不同,但不约而同地都做过这样的梦,就是受到追逐而无从逃遁。追逐自己的,或是野兽,或是歹徒,或是奇形怪状的什么东西。有位Z同学说,在梦中追逐他的,是一个“无穷大”的怪物,体积很大,而且越来越大,他被挤压得无限的小。他觉得这个梦最可怕。我们让他说出“无穷大”的样子,他说难以描摹。若干年后,这个Z同学看了联邦德国拍摄的动画片《巴巴爸爸》,才惊讶地发现,他当年梦中的“无穷大”,简直就是巴巴家族的成员,像极了可变形状的棉花糖。
检点自己所做的可怕的梦,我发现呈现一种阶段性的变化:
在少年和青年时代,可怕的梦多表现为可怕的“形”,即可怕的形状。有些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所创造出来的荒诞,不知它们怎么潜入到我的潜意识里面。
而走进和走过中年之后,可怕的梦则多表现为可怕的“境”,即可怕的情境。
这些年来,我就经常做着同一个情境的梦,梦见的场景和高尔基的那个梦有一些相似,也是一片旷野,无边无际的。只是,我梦见的旷野不是雪原,而是草原。草原上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走在这条小路上的,不是空的靴子,而是梦中的我。小路蜿蜒地伸向远方,两边是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野草。四周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没有一丝的风,所以那些野草也都是静止的,虽是静止的,却是模糊的,偶尔能见到有零星的小花点缀其间,仿佛莫奈和梵高用他们那印象派的画笔涂上去的。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我在不停歇地走。看不到树,却能听到有蝉在拉长了声音一声声地叫。向远方眺望,看不到天地间的交际线,不知何处是尽头,不知哪里有人家,而我却停不下自己的脚步,唯有踽踽而行。
我必须行走,而不能停下,因为,远方在呼唤着我!
说起来,这个梦并没有奇形怪状的东西,也没有被追逐而无可逃遁的险情和困境,但独自走在旷野上的孤寂,对我来说却是最可怕的,比看着一双空靴子在雪原上走更让我可怕。
二三十年来,这个梦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一次。草原、小路、蝉声和行走的我,这些基本要素未变,而有所改变的,是梦境中的色调,由春的鲜艳到夏的明亮再到秋的浓郁,再过不久,就该是冬的苍白了吧?是的,现在再做这个梦,色调很有些灰暗了,如英澳合拍的电影《恐怖游轮》中,说不上是本体还是自体还是超体的女主角杰西,当看到化身为出租车司机的死神来迎接她时,影片的色调陡然呈现出来的那种灰暗。
我在想,如果再做这样的梦,独自走在旷野上的我,突然发现有一辆出租车出现在身边,那,我不会奇怪,也不会抗拒,我会欣然上车,任凭“司机”拉我去另一个纬度的时空。只是,我会向他请求:“我可以跟你走,不过,请让我把鞋子留下。”
因为,在这边我还有未走完的路,我还没有抵达远方。
接下来的梦,就是一双空的鞋子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自己走了,走在荒无一人的旷野上,踢踏,踢踏……
哎呀,这个梦做到这里,竟然同高尔基的梦有点重合了,是不是也多少带有了书本的气味?我不知道。
但我似乎知道了,高尔基的梦中,那双走在雪野上的空靴子,一定是有前因前传的。空靴子的主人是谁呢?想来,也是想要而未能抵达远方的人吧?
倘如此, 那梦倒也不可怕了,只让人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悲怆和悲凉……
还有悲壮!
2016.2.29
写于大连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