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外婆:
您好!
许久不曾提笔写信,此刻提起笔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最想跟您说的话是:我很想念您。
记得25年前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正是五月的麦黄时节。妈妈把我送到村口交待给老乡便转身离去。我知道地里的庄稼还在等着她去收割,家里的猪鸡鸭还在等着吃食,所以,她匆匆离开时我并不觉得奇怪,即便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突然希望她能多陪我站着说一会儿话。那样一个露水很重的清晨,潮湿闷热,太阳憋得通红通红的,刚刚从后山爬上来,妈妈把老乡送给她的一根新扁担搁在肩上,迎着一闪一闪的光线走,像是要走进那光里。我一直看着她远去,以为她会回头再看我一眼,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拐弯处一大丛的凤尾竹挡住了我的视线,留给我一个坚强而倔强的背影。
这些年来,我时常回想起这一幕,没想到,一离开就是这么多年。正如当年您离开故乡漂泊半生一般。您离开那年,我才10岁,是堂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麻烦你转告小玲,叫她要好好读书,我走了,将来会回来看她的。”堂哥在路上正好遇到您,这是您让他转告给我的话。可是,直到我长大离家,您都没有回来过。当然,这不能怪您失言,外公嗜赌,您走后他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包括屋顶上的瓦,家已经不复为家。回故乡时,我都会去看一次,现在,更是荒草没痕,只有屋后那一片竹林还在。那几间低矮的泥瓦房,有时候也回到我的梦里,梦境里的我还是那个小人儿,坐在堂屋门口的磨担上荡秋千,外公拉二胡,您跟着唱,学戏的小姨在院坝里练腰功,舅舅挥了斧头劈柴,屋前的大片柑桔树,开满了白花,房子和我们,都被花香层层包裹。
我到厦门后不久,曾收到您写给我的信。正楷的繁体字落在信笺上,足足有三页纸,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外婆是个念过古书识得文字的人。小时候听妈妈说过您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穿旗袍,淡妆轻点,就像是画里的人物。她每次说完,又轻叹一声:唉,就是命不好,遇人不淑。于是,我拼命把您和旗袍联想在一起,但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您穿着旗袍的样子。
记忆中的您是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忙忙碌碌的村妇,采桑养蚕,下田插秧,农闲时挑着担子走街窜户收破烂,换取微薄的收入来还外公欠下的赌债。我一直记得,您有好多次等在我放学的路上,见到我,疼惜的塞给我几角的零花钱,再匆匆离去。后来您离开家乡到遵义闯荡,寄回来一张很有派头的照片,照片上的您短发,穿着米色的长风衣,神情肃穆,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总让我想起谍战片里面漂亮的女特工。很可惜,这张您留给我们的唯一的照片,在前两年我从老家的阁楼里翻找出来时,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了。
自从小姨车祸离世后,年迈的您被爸妈接回了老家。那时候的您已满头银发,摔了一跤后有些半身不遂,每天清晨和黄昏,您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来回走几圈。我带了一岁多的女儿回去看您,您说您想回去看看您的老房子和柑桔树,想去赶集,去会一会老朋友。直到我返回厦门,都没有帮您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外婆,我真的是太对不起您了。这些年来,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即使您能原谅我,我也没法原谅我自己对您的感情的忽视。最遗憾的是,我永远失去了弥补的机会。
我知道不管您在哪儿,都会一直牵挂我的工作和生活,就像您曾写在信里的那些叮嘱。您就放心吧,我的两个丫头都很懂事,学业也好,至少比我当初强太多了。五月的南方天气,近来多雨。我住的房子旁边,有一排蓝花楹,下雨的清晨,树下的草地上就铺了一层蓝莹莹的花朵;凤凰木最近也开始开花了,一树一树的逐渐燃烧起来,很激情的样子。外婆,这些美好的事物,我巴不得您都能够看到。
这些年故乡的变化也很大,新修的安溪大桥,直接把公路延伸到了您曾经的房子旁边,要赶集的话,真是太方便了。新学校就建在安溪大桥的桥头,敬老院便搬到了学校旧址。老校区的那一片杨槐树砍掉后,新修了一条水泥路以供老人们出行。冬天里她们穿着素色的外套,戴着厚实的毛线帽子,拄着拐杖,或颤巍巍,或慢悠悠地从房子里走出来。我在马路对面,常常呆站着看她们很久,觉得她们就是您,却又不是您。猛然惊觉,您已经离开我很多年啦。
那年冬天回老家处理完妈妈的后事,天空飘着小雪,我、弟弟和爸爸晚上在一起泡脚。弟弟很幽默的说:“不晓得外婆她们是不是也在泡脚?或者,外婆和小姨正在泡脚,小姨一抬头看到妈妈走进去,就说‘嘿,姐姐,你怎么也来了哟?’”闻言,我们都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亲爱的外婆,寥寥数语道不尽思念绵长。只希望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疾病和苦痛,春有百花可赏,夏有凉风轻送,秋在闲庭漫步,冬偎暖炉听雪。
祝:安好!
您的小玲
2020年5月29日
【作者的话】心中有爱有牵挂,便可抵岁月漫长。
(文/晚霞映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