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旁的两座山
我耷拉着脑袋
懵懂地走着，走着
小心，别摔了
母亲叮嘱我
我胡乱地应着
觉得眼皮在打架
好困，好困
好想在石子路边的
凉亭里
歇一歇，顺一口气
忽然，两片山朝我飞来
一片在我左侧，白石峭立
一片在我右侧，草木森森
一个满面笑容的老婆子走来
张开她的双臂
拥我入怀
来了，这么早！
她爽朗地笑着
到了，外婆家！
我愉快迷糊地应着
安心地睡着了……
这是我小时候母亲送我去外婆家的场景，那时觉得那山路好远，脚好沉，外婆好亲！长大后它还是经常会入梦而来。
虽说常山整座城处浙西山区，但相对我的外婆家，父母还算是山外人。因山里田地极少，是没有什么农忙的季节的。 小时候，农忙起来，母亲就会把我送到十里远的外婆家里去寄养一段时日。
外婆家在山脚，前后两座山，后一座叫“柴山”，青山绵绵，是人们采茶籽与砍柴木的地方；前一座叫“古山”，白石皑皑，是人们采石与取藤木的去处。
前山与后山相对而立，最近处间距不过二三十米。在这山脚下，两山之间，农家屋舍依山势而建，黑瓦白墙，门楣处淡描山水、花鸟虫兽图，看起来也是朴素恬淡，简洁清雅。在这里我度过了悠悠的童年，难忘岁月。
后山也即柴山，虽林茂柴丰，青山泉水，绿茵清凉，我从小却不愿意去玩，因为那里有外婆家族的哀痛。
外婆生了四男三女，母亲最大，接着大妹，再顺接四个弟弟，最后小妹。七十年代初，响应“爱国拥军”的号召，算村里干部的外公把大儿子，也即我的大舅送去参了军。
大舅因没有多少文化，三年后退伍归农。大舅回到村里后发现，他依旧只能与祖辈一样，过着平日靠伐薪烧炭、开山种薯换取山外米粮的生活。然而，大舅毕竟是出去见过世面了，巨大的落差，让他思想发生了大的变化，他的情绪渐渐抑郁了起来，便整天呆在家里，闷声不语，不思劳作。一天，勤劳严肃的外公禁不住大怒，骂他“懒惰”。大舅听了则一言不发，穿上他的军服，拿起扁担，腰上别着柴刀，径往后山走去。大家自认为他不堪外公的啰嗦，砍柴去了，也不以为意。
傍晚了，天气渐渐暗了下来。外婆见大舅一整天了，还没有下山，有些心急。一一问下山经过门口的砍柴人:“见到我家懒汉（小名）么？”。有的说没有见到，有的说似乎见到，具体也没有准信。天终于黑了，一家人在猜测与探询中感觉不妙起来。
外公在村里威望很高，好多人把刚出生的儿子认他做义父，因而义子很多，细究起来家家都是亲戚。一家急，家家急，于是整村人进山搜寻。那个年代，家里有手电筒的没有几个，所以几乎是在漆黑中找寻。
暗黑里，大家不停地喊着大舅的小名，“懒汉，懒汉……”。惊起老鸦呱呱的叫声，在山谷里回响。山里人明白，乌鸦落处有不幸。在唯一一把手电筒光照下，大家循声寻去，终于有人发现了地上断断续续的萝卜片，寻至尽头，见柴刀与未削完的萝卜丢在一边，抬头望去，一人悬吊于茶子树叉上。大家手忙脚乱的放下人来，正是大舅，可是人却早已冰冷了，事后葬于此地。
那时我尚在襁褓中，这些都是我懂事后，外婆与母亲经常泪眼泛光地说起，我耳熟能详的事件了。于是我对柴山充满了畏惧，从不去玩耍。
如果说柴山在我心里是阴暗恐惧的，那么前山也即古山则是灿烂阳光的。小时候，我尤喜欢爬到古山的石崖里与小伙伴们捉迷藏。
那里石壁林立，岩洞蹊跷，藤树缠绕，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那些深深浅浅的洞，曾躲过多少个我们的身子啊！
山外的人们也喜欢到古山伐柴取藤，这儿的藤子木耐烧，既可留作炭木，也可编扎家具。这里曾留下多少人们前来采掘的身影啊！
不过，后来外婆说，那山也要小心，以免掉洞里，并说了一个故事，让我心存敬畏，不敢深入。
话说太平天国运动时期，起义的火延及三衢大地，当时官员说他们是“长毛”，要吃人，尤其是小孩。于是民众纷纷偕老抱幼，背锅带瓢地逃往山上，涌入各种溶洞，这里成了理想的躲避处。
且说这三衢山，自古以来，自东向西，岩石绵延，奇岩峭壁，怪石嶙峋，溶洞迷离，其中在古山顶处有一个观音洞，洞口小腹大，可容纳数百人。平日里，在山顶上劳作累了，人们可以到里面休息一下，我也在伙伴的带领下在它的洞口游历过。
“长毛”进村没有发现居民，无所收获，遂驻扎下来。不想，有一天，长毛发现，观音洞口旁每天清晨皆有一个美丽女子坐在那里，轻举上肢，一手拢发，一手划梳，缓慢而细致，身静而体闲，雾散则无踪。开始长毛以为看花了眼，结果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于是长毛们纷涌寻来，见了这个大洞，只听到里面声音噪杂，既有人声，又有铁击音，似有军马驻扎。于是长毛们不敢靠近，远远投掷火把入洞，只见里面火星飞溅，浓烟滚滚，哀嚎不绝，过后就是森森白骨，惨不忍睹。
偶有幸存者说，那梳头者是观音菩萨，是她害了大家。对于这个说法我是半信半疑的:观音菩萨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呢？观音若真有疏忽大意，在洞口梳头，被长毛发现后怎么不采取措施救黎民百姓，这么没有慈悲心呢？然而这个洞里面有很多人的骸骨，是群体性死亡，倒是无疑的。
从那以后，我不敢在古山肆意玩耍了。后来长大了，我终于明白“古山”的学名叫“三衢山”，并且我在知识的熏陶下成了无神论者，才重新开始审视起它的神奇来。
现在，家家户户烧煤气灶，柴山封山育林好多年，那山愈发青葱了，外婆说，人都进不了，言语中，仍有深深的叹息与思念。
古山则禁止采伐与毁坏，经过开发与设计，成了国家4A风景旅游区。观音洞也牵线装灯，护栏警示，成为其一大看点，参观者络绎不绝。
外婆家，两座山的脚下，一个云雾缭绕的地方，一个梦里牵缠的地方。
幽幽青山在，谁记孤骨埋？
人去浑不觉，犹有老母哀。
柴山已封刀，古山游人爱。
观音未曾见，悠悠思情来。
【作者的话】三衢山，当地人称为“古山”，山海经中有记载，神话传说版本多种不一。
（文/凡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