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今年已经47岁了，做了大半辈子的建筑工人，他是最吃苦耐劳的搬砖人，从农村到城市，到处散布着他匆匆的步伐，从瓦屋顶到高楼天台，随处可见到他忙碌的身影。他为农村城市的建设发展做出了必不可少的贡献，他是时代变迁的推动者和见证者。村庄城市日益生辉，霞光霓彩，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知黑白，而父亲却老了，风尘仆仆，形容枯槁，总给人风烛残年的感觉。
从小我就跟着父亲奔波于乡村城市，辗转于高台楼宇。小学换了无数个学校，到哪就在哪上学。年少不知苦，把奔波当乐趣。有时候还会跟班上的同学炫耀，指着教室窗外那栋最高的楼房跟同学说那是我爸爸建的，同学们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脸上满是崇拜的表情。每当这时，我脸上的神气告诉身边的每个人我有多爱我的父亲，我为他感到骄傲。但是有时候父亲建的房子比较大，几个月都呆在一个地方，我就开始盼着搬走，这成了每晚睡前不忘跟父亲说的悄悄话。父亲总会轻轻告诉我别吵，等大家都睡着了，我们就逃走，但随后总喃喃自语，“爸爸会勤快点的，不会让你一直跟着爸爸奔波”。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说这么奇奇怪怪的话，我也不想问，只要他不赶夜工，每晚都能准时回来抱着我睡觉，我就已经很开心了。父亲的拥抱很温暖，就像我半睡半醒时透过工地房窗口看到的微弱路灯光。
窗前过马，时间不仅改变了城市的容颜，也偷走了我的童颜和童心。我的身高长了，惰性、虚荣心……也跟着长。自打上了初中，我就渐渐讨厌居无定所地来回奔波，身累心也累，我突然很害怕不想再向新同学炫耀我的父亲，我不再觉得父亲的职业有什么伟大之处。而父亲似乎并未察觉出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管刮风下雨，火伞高张，从早到晚地站在屋顶。唯一可以察觉出来的改变是他站在屋顶上的身影不再那么高大了，皮肤又黝黑发亮了许多。终于有一天，我用赖在教室不回工地的方式告诉他我对这种生活的反感。父亲跟我坐在空荡的教室里良久，半声不吭，在昏暗的教室里，我看见了父亲的无奈、自责……似乎各种简单复杂的表情都默默地荡漾在父亲灰暗的脸上，那一刻父亲肯定是这个城市里最憋屈最难过的人。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千万遍也不能消除那股惭愧自责感，但我没办法拉下脸来跟父亲道歉，只能坐等着时间的流逝让这煎熬的时刻快点过去。我把头埋得很低，在父亲那个角度只能看见我的头顶。“这个星期开始你住校吧，跟着我跑挺累的”。父亲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随后转身走出了教室，路灯光打在父亲身上，校道上倒着父亲长长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旁边的树影婆娑，这个场景明明恍恍地走进了我的脑海，成了这个城市里独一无二的风景，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之后我的初中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读，我一直寄宿在学校。父亲依旧每天搬砖砌墙，但他从不走远，从未离开过我读书的这座城市。他绕着这座城市转，今天在城东，明天可能在城西，后天在城南，大后天可能在城北。他每个周末都会来接我去工地吃饭。如果我们每次走的路线都被彩笔描绘记着，估计城市现在已经被描成色彩斑斓的画板了。工地里的叔叔偷偷告诉我，说父亲每次都拿攒了一个星期的饭钱等着周末给我买好菜。我边听眼泪边不听使唤地流，谁说男儿有泪不经弹，情到深处谁能忍住。后来就经常提醒他多吃点，工作辛苦不要老是省着给我买东西吃。他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了少见的笑容，敷衍地答道。每次上课无意看到窗外不远处高楼上正在劈砖砌砖的工人，我都觉得他是我的父亲，手臂有力，砌砖刀一劈下去，砖头劈成了两段，然后熟练地粘上混泥土，一块一块地砌起来。背着太阳光看去，那黑色的身影，就是城市的盖世英雄，也是我的盖世英雄。这是城市里很常见的场景，却是我唯一觉得独特好看的风景。
我高考成绩不错，去了别的城市读书，但是父亲还在原来的小城里，他还是担任城市搬砖人的职务，但他已不再像以前一样健壮有力，动动就全身疼。中元节就快到了，家家洋溢着过节的气氛。我跟父亲说回家过节吧，不要太辛苦。他说我过几天再回去，你好好过节。我在电话这头已泣不成声，我想到了过节时间里一个人落寞独处的父亲，看到别人团聚，你是不是也很想回家，我很想问问您这是您第几次说这句话了？
父亲，我对不起您，要不是为了我，您不会累成这样。您一生活成了城市浮萍，随处漂流，唯有我是您的搁浅草，我在哪扎根，您才会在哪停脚。您当了一辈子的搬砖人，楼房越来越高了，您却越长越矮了，我踏着您垒起来的砖头越爬越往高处了，您却越走越往低处了……
城市越来越好，风景越来越绚丽，但它们转瞬即逝，广告贴了又撕，撕了又贴，高楼建了又塌，塌了又建……它们风光不过几年，唯有您在屋顶上的深邃背影几十年如一日，风雨不倒，坚如磐石。如果有人问我从小生活的那座小城哪里的风景最美，我一定会带他去看您在楼宇上奋力砌墙的身影。看啊，那是我的父亲在为我铺设未来的蓝图，他在为我建设一个未来，他手中拿起的每一块砖头是如此的华丽，透过他的枯槁身影，我看到了自己绚丽的未来。落日余晖下，黝黑的父亲，红色的砖头，灰色的楼房，才是这座小城最美的风景，亦是我心上最暖的风景。
【作者的话】建筑工人搬砖砌墙的场景很多人都见过，但却没有多少人关注过他们的生活，没有多少注意过他们辛苦背后的大爱。我不注重描述我父亲工作时的样子，而是大量叙述了工作过程中他和我的故事，是希望从这些事中读者能体会到他对我无私的爱。风景不一定是实物，父亲的爱就为我绘出了那座城市最美的风景。他奋力做工的样子亦是那座城市最靓丽的风景线。城市在像他这类工人的努力下日新月异，而他对我的爱却如磐石牢固，坚固难摧。
（文/凌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