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回美国的那一天,母亲竟为一丁点儿小事和父亲计较,生起气来,她大声地数落他所有的不是,仿佛这一生她受够了他的烦。
一顿中午饭怎么吃,做什么,吃什么,我不在乎,不重要的生活细节。我回到北京,感觉总是在吃饭,在家一天三顿永远准时的。他们喊我吃饭,我说不饿,不想吃。母亲说:"那怎么行?身体要搞坏的。"难得回来一次,只好拿上筷子,听父母的话。
最后一顿饭,父亲说应该做什么吃的给我,说我在外面吃不到的,母亲说吃那个不健康。就这么一点儿分歧,母亲真的生气了,有摔碗敲锅的架势,威胁不吃饭了。我赶紧出来缓和气氛,父亲不出声了。母亲总算劝回了桌边,一家三人开始吃饭。吃着吃着我才意识到母亲是在借题发挥,我就要走了,家里又变回冷清的过去,她很难过。
这次回国度假是我的临时决定,订了机票才打电话通知他们。母亲说,父亲知道后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来接你,送你去机场?"父亲打破沉默,一边夹菜给我,一边问。
"两小时以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回答。
"他开车来,我们可不可一起去机场送你?"父亲想了一会儿,继续问。
"不行,不用。"话滑出了口,我才发现自己讲得堂突,无情。
"他不是我的朋友,(送我的人是老公的同学,车是老公特意为我安排的)我已经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了。"我找了一个借口解释。
"反正你是要去机场的,一个人和三个人还不是一样,再说,你的行李也不多。"父亲还在坚持。
"不要吗,人家的家住城的另一头儿,送完我他就回家了,再送你们会很不方便。"我比他还固执,继续反对。
"我们不要他送回来,我和你妈去坐公车,很方便....."父亲还不甘心。
"不行,我会不放心的。"我打断父亲的话。这种送别的场面想想都叫人心里别扭,越简短越好。父亲不讲话了,埋头吃饭。
我这次回国,特别感到父母的苍老。两个人的脸上皱纹新添了好多。离上次的分别不过是两年功夫,母亲瘦了,父亲也不像从前那样高大,背驼得厉害。那个过去说一不二,不苟言笑威严的父亲哪里去了?!
在我临走的前一天下午,父亲坐在客厅里问我他的后事如何办?
"你不刚查过身体,结果不是都很好吗?"不愉快的话题,我尽量想避免。
父亲一辈子性格抑郁,总是不很开心。四年前查出癌症,尽管做了手术,恢复得很好,他还是把死整天挂记在心里。
"我这把年纪,这种病就是定时炸弹,人说没就没了。"父亲不允许我回避。
"你有没有和姐姐讲?" 我在家排行老二,暗示父亲,这么严肃的话题是不是大家都在讨论比较合适。
"我每个人都要问问?"父亲摆明态度。
"问什么?!你想怎么办,就按你的意愿办。"我只好表明我的立场,我的实话。
"我父母的后事都是我做老大的一手操办的。现在轮到你们进孝,怎么是这个态度?"
父亲非常生气。
我就知道自己在国外住久了,有时讲中国话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察言观色的习惯早就丧失殆尽了。
我的父亲是读私塾长大的一代人,信奉忠孝,相信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开始尽数我的不是。
我抬头盯着客厅里的挂钟,那秒针的移动极慢。我低头竖着耳朵听有没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母亲吃过晚饭,照常到院子里找人跳舞扭秧歌,聊天去了。今天她逗留的时间太长,谁来救我?!
父母讲,姐姐也不常回来,虽然她的家就住在附近,总说工作很忙,没时间。我想也许姐姐也怕"上课"吧。
要走了,昨天父亲的唠叨好像不那么可怕了。这个年纪和父母的见面真是见一次少一次,分别的时刻就显得格外沉重。
一月是北京最冷的季节,午后,太阳尽力晒着,但北风狠狠地刮,外面很冷。我请求父母就送我到楼门口,他们坚持走到冰冻的小区外,一直陪我等车来。
我的车来了,朋友帮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我坚持,他们先回我再上车。父母转身回了,我望着俩人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很不懂事,回来短短十天,陪他们的时间很少,用心陪他们的时间更少。
远远地,我对他们喊:"到了机场,我会给家里打电话。"不等他们反应,我迅速上了车,不忍心回头,可是从车的侧视镜里,我还是看见他们转过身,停下来目送我离开。
附记:
有人读了我的《送别》,写下这样的感言:
唉～长大以后，看望父母就成了我们的一场必修课，只是我们老是旷课，老是迟到～来上课了，还想早退，还不认真对待，老三心二意，不好好听课。
她讲得真好。我做女儿的功课做得很不好,应该对父母道一声:对不起。
（文/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