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趵突泉南门偏西有个药王庙,传说夏历四月二十八日是药王生日。每年这天,药商、药农和民众多到药王庙祭祀,庙内主持雇戏班演戏,观者如堵,药商、药农便携各种中草药和中成药来此出售,其他商人也携各种商品前来接洽生意。这个时节庙会已过,药王庙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烟,只有几棵苍松翠柏在烈日的炙烤下依然郁郁葱葱、苍劲挺拔。
梁宏从药王庙出来,坐黄包车直奔大明湖而去。此时的大明湖倒是一处纳凉的所在,岸柳成行,绿意婆娑。济南自古盛产莲藕,明湖藕尤其闻名。这时除历下亭周围及船行航道纯为水路外,其余水面阡陌纵横,形成了一块块水田。水田上“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档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际,碧波万顷,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梁宏无心浏览风景,租了一条乌篷船向湖心岛驶去。
湖心岛上松涛掩映,花木扶疏。在圆亭内已有一位身着便服手拿“新华日报”的男士,正盘腿坐在护栏处悠闲的看着报纸。梁宏上前躬身问道:“先生,借个火方便吗?”
那人眼睛始终盯着报纸,冷冷回道:“对不起,我不会抽烟。”
“今天天气真好啊!”梁宏无聊的眯起眼,望着远处绿油油的荷叶和透着粉红色花瓣的荷花说道。
“可惜晚上有暴雨。”那人站起身,把报纸递给梁宏,面无表情的指着上面的一个方框说:“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说完戴上墨镜上了一条小船向岸边游去。
而这一切,已经被隐在柳树后边一个俏瘦的身影看的清清楚楚。他就是庞世安安排监视梁宏的特务,从药王庙到大明湖他都跟着梁宏。梁宏早发现了这个尾巴,索性不躲不藏,尽情游山玩水,让他摸不准哪次接头才是真的。
回到住所,梁宏把显影液涂在天气预报下边的空格,上面立刻出现了几个字:货已备齐,在罗家胡同二号,暗号不变,速取。事不迟疑,必须马上把这批货转移走。他双眉紧皱,在痰盂里把报纸烧掉,然后又点着雪茄,走到窗前轻轻挑开窗帘的空隙,看见不远处那个瘦高的身影像幽灵般躲在一处门柱的后面,正贼眉鼠眼的朝这边瞧着。既然被人跟踪,说明两个情况。一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是那样的话现在提取药品绝对是最危险的事情。二是廖忠民派来监视自己的人,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份还是怀疑的!梁宏脑海里做着一层层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从广东到济南没发现有人盯梢啊?自从和廖忠民的那次饭局后他才隐隐约约感觉到背后有个缩头缩尾的黑影。这证明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而现在唯一能解释的就是派这个人的要么是高进,要么是廖忠民。想到这,梁宏索性拉开厚厚的窗帘,打开窗扇,午后温热的风立刻驱散了房内因烧报纸而充斥着的焦糊味。
正所谓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面对梁宏提出的超出原则的请求,让廖忠民坐卧不安。绥靖区二处有明文规定,禁运五金、药品、电料等急需物资,违者军法从事。这不是明明让我把头往铡刀底下伸吗?
“我是个坚定的三民主义者,超出原则的事情我不能干!”廖忠民坐在藤椅上,对着夫人手摇的像蒲扇。
夫人靠在他身边坐下,心平气和道:“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山东一个省就剩下济南了,还能再守多长时间?为了孩子,咱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呀!”说完周整一下他眉头上的毛巾。廖忠民昨天下午陪着国防部绥靖总队来济南执行组训的人员吃了顿饭,多喝了几杯。夜里睡觉把毛巾被蹬到了地上,受了寒凉。清早起来不但发烧还呕吐不止。
廖忠民一甩手气愤的说:“这不是要挟我吗?我是几十年的老军统了,绝不能在我这儿开这个口子。”
“行了。”夫人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还这么死心眼。你也不看看你的那些老伙计,人家那才叫高呢,个个都巴门子、登高梯的顶了肥差。就说那王孔安吧,去了甘肃当上了保安司令。张国焘去了江西,当了救济署署长。还有余乐醒、黄荣华也去了救济署。就连李省白也去了湖南当了参谋长。”
听了老婆的话,廖忠民无言以对,只是白瞪了她一眼,便闭目养起神来。夫人见状手伏在他膝盖上,继续开导:“再说了,梁经理可是帮了咱不少忙。以后还得用人家不是?”正说着保姆推门进来,小声道:“太太,有位梁先生求见。”
廖忠民闻言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怔了一会儿,然后命保姆把客人引到客厅。夫人忙搀起他,廖忠民站起身,看得出身体很虚弱。他定定神用手拢拢头发,又拽拽衣角,才移步走出西厢房。今天廖忠民穿了一身白色丝绸便装,因病难得在家休息一天,所以穿的随便点。既然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廖忠民也大体推测出梁宏的真实身份。但这层窗户纸是不能捅破的,尤其是现在。
梁宏买了四盒“小八件”点心放在客厅圆桌上,翘起腿坐在圆形鼓凳上等待着廖忠民到来。果然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听到“咳嗽”声由远及近,廖忠民强打精神由夫人搀扶着走进客厅。
“哎呀,不好意思,让梁经理久等啦!”廖忠民面露惭愧之色,歉意十足。
梁宏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不知廖站长身体不适,冒昧前来打扰,还请见谅!”
廖忠民“咳嗽”了一声,摆摆手道:“哪里哪里,只是年纪大了,经不得这秋后的霜寒露重啦!”
这时保姆把沏好的盖碗茶放在他面前一杯,另一杯放在了廖忠民面前。袅袅雾气带着一股清香甘甜立刻驱散了午后的燥热。梁宏端起盖碗轻轻用盖箅去茶叶,嘴吹了一圈,然后闭目仔细小呡了一口,咂咂嘴道:“真是清香甘醇,沁人心脾,人间天上啊!想不到廖站长还有如此雅兴。”
一听有人夸奖自己的“龙井茶”,廖忠民好像遇到了知音,顿时来了精神:“不瞒老弟,哥就喜欢这口,一年四季不换样。什么乌龙、普洱、大红袍,哥都喝不惯呐!”
梁宏赞许的点着头,没有再接廖忠民的话茬,只是用手指不断地击打着桌面,显出一副很急躁的样子。夫人推想着一定是为了“通行证”的事,忙用胳膊肘了一下廖忠民。廖忠民当然知道梁宏为何而来,但他从心里就没打算办这件事。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国民党的一个中将,怎能经不起威逼利诱而出卖党国的利益呢?于是开口道:“梁老弟,最近我军可是凯旋高歌,再加上美国军舰、飞机的支援,共匪已躲进大别山一带。我绥靖区的进攻在渤海一线也是捷报飞传,胶东兵团分四路又直驱烟台,估计不日即可拿下,真是大快人心呐!”
夫人见廖忠民不扯正题,知道这个老东西还是顽固不化。就冲梁宏道:“梁经理,你托老廖办的事他正在办,要不耐心再等等?”
梁宏露出为难之色:“夫人,买家催得紧,耽误不得,必须马上办理!”
廖忠民撇撇嘴,用小拇指挠挠头皮,煞有介事的说:“难呢!现在国防部和保密局执行组训的人员就住在济南,一想到这件事情我的头就大了。”
“也许我这里有一副药方能治治您的头痛。”梁宏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到廖忠民面前,起身道:“今天夜里有一班去郑州的火车,我想您明白。”说罢起身告辞,坦然离去。
跟随梁宏的特务把他的行踪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庞世安,另一个跟踪在湖心岛接头的人也回来了,说那人进了军区医院。他拧着眉毛听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此刻他断定这个神秘的梁老板和老头子肯定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也更增加了庞世安的好奇心,难道是药品?,兵荒马乱的,趁机发国难财的不少,没想到连老头子现在也动了这歪心思。如果真是药品,那可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啊!再想想他和高进整天交头接耳、叽叽咕咕,更验证了他推断的可能性!
好话不背人,他俩既然走的这么近,看来副站长的位置自己是望尘莫及了。每当想到这些,庞世安的心就一阵阵发紧、一阵阵作痛,同时一阵阵邪火也在胸中燃烧。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无意,一旦让我抓住小辫子,我才不管他妈的什么站长不站长,不死也得叫你脱成皮!想到这,庞世安把烟蒂狠狠仍在地上,并用脚湮灭,咬紧牙关把几个心腹拢在一起,给他们下达了新的任务。
凌月姣放下话筒,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空白“通行证”放在档案袋里向外走去。这个电话是廖忠民打的,梁宏走后,他迅速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看到照片,廖忠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瞬间豆大的汗珠顺着脑门子流了下来。夫人见状忙向保姆摆摆手示意她出去,保姆心神领会的悄悄退下了。廖忠民拿着照片的手在微微发抖,顷刻间把照片撕得粉碎,然后懊恼的一拳砸在圆桌上。猛烈的震动把盖碗震离桌面,茶水撒溢了出来。
梁宏也是万不得已才使出了“杀手锏”。时不我待,唯恐途中生变,他要马上把这批药运走。
廖忠民此刻看到的正是自己拿古董换金条的原样照片,也就是所谓的证据。如果让毛人凤看到其中的一张照片,非把自己刀割凌迟了不可。国民党高层纷争倾轧历来是一种诟病,个个都在尔虞我诈中寻找着消耗对手力量的机会。利欲熏心呐!自己堂堂正正一辈子,真后悔落下这样的把柄被别人要挟。不知怎的,廖忠民突然想起了戴老板,这个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的党国英才曾是自己顶礼膜拜的偶像。“严于律己、严以待人”,戴老板虽然对下属颇为苛刻,自己也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四六年飞机失事后,国民政府派员为他整理衣物,结果惊奇的发现,他所有的财产除了书籍以外,仅仅能够装满一个小皮箱,大多为衣物之类,值钱的东西也有,只是几块瑞士手表而已。军统局机构中的将军多达数十名,戴笠到死都只是一名少将,死后才被追赠其为陆军中将。而现在,像这样不为名不为利的人还会有吗?
想到这,廖忠民不禁自嘲的摇摇头。自己不就是在权力和金钱的欲海中渐渐沉沦的一个人吗?多么可笑,嘴上天天喊“三民主义”,暗地里却利欲熏心、中饱私囊。
夫人看廖忠民坐在那儿愣神,用手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道:“还是到床上歇会儿吧!”
廖忠民爱怜的抚摸着夫人的手,他的视线又回到零碎的照片上。要面对现实,他心里提醒自己。现在对自己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让梁宏尽快离开本地,只有这样他的心病才会根除。看来只能铤而走险,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开一张“通行证”,让梁宏当天晚上就走。上了火车,出了济南,各安天命,路上再出什么岔子与我姓廖的就没任何关系了。主意拿定,廖忠民抚案起身朝沙发旁的电话机走去。(待续)
(文/笔耕)